鲁迅的汉语言说探究论文

时间:2022-11-23 10: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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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汉语言说探究论文

国内外零星出现的一些关于鲁迅的文学语言研究的成果,或仍在传统美学的范式中辗转,或套用西方语言论美学而失却了汉语的固有特征。目前,这方面尚未有较为系统的、开拓性的成果问世。本文拟在西方语言论美学的框架中,同时尊重汉语象形会意的特征,在考察鲁迅创作与汉字文化的关系方面,作一点初步的尝试。

西方语言论美学认为:人是语言的动物;语言是存在的寓所;存在通过语言而现身。语言不单单是一种认知工具,更重要的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和力量”,甚至“作为客观实在出现在人的面前”。(1)当我们将鲁迅的文学创作置于语言论美学的视域中考察时,发现鲁迅对语言与存在的依存关系的感受和意识都很强烈:他在《呐喊·自序》中曾流露出自己曾有过一段“不能已于言”的时期,并将言说的姿态及其效应与人生的价值联系起来;(2)他也曾提出过“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偏激主张;(3)同时他又深感自己与汉字的与生俱来的深刻联系,虽欲摆脱而不能,故而认同在历史的中间地带承受牺牲的痛苦的命运,他的“中间物”意识正是建立在对自己所做的白话文章的语言的体悟上的。

如果说人的存在通过语言而呈现的话,则语言的运思者或言说主体,首先遇到的是言说的欲求及位置和姿态问题,这种言说及其言说者的位置和姿态是某种生存状况及意义的体现。鲁迅的言说欲望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早年的人生苦难。从小生长在悬挂着“翰林”匾额、祖父曾取进士功名、父亲亦以科举考试为终生正业的封建士大夫家庭中的鲁迅,早年受过非常严格的以读经作文、以应科考为主的正规封建教育。在封建科举时代,科举考试成为人们实现自我价值的主要言说方式。周作人说:“这(指科举考试——引者注)是知识阶级,那时称作士人或读书人的,出身的唯一正路。”“我们那时,没有不是从这条路走的,等到有点走不下去了,这才去找另外的道路的,那自然是后话。”(4)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和家庭的背景中,鲁迅有着极为复杂而痛苦的人生经验:一方面,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家庭氛围及所受的严格、正规的封建教育,使鲁迅与汉字文化发生终生的血肉联系;另一方面,科举考试又给鲁迅及其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祖父的科场案而引发的家庭大变故使鲁迅的家庭由言说的中心一下子被抛置于社会而成为人们言说、鉴赏的对象,在以古文言为载体的传统价值统治的语言秩序中,完全丧失了话语的权力。这种言说权力的被剥夺或被压抑,一方面深深地妨碍了主体对自我存在的意义(价值)的认同,一方面又极大地刺激了主体更加强烈的言说欲望。所谓“不能已于言”、所谓“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云云,都在表达着一种急切寻求言说及言说位置或姿态以确立自我存在的意义的情态。而“幻灯事件”犹如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主体言说的方式:启蒙者的姿态。正是带着这种个人经验,鲁迅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中国近代以来国势贫弱,民心萎顿,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迫于存亡的危机,纷纷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则经由了一个由部分到整体的否定过程,这种否定到五四时期达到高潮。鲁迅在后来《琐记》一文中描述了当时面对西方文化涌入时的兴奋和激动:“‘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5)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深深地积淀在象形会意的汉字中的话,则对汉字文化的批判就具有反传统的意义。而这种批判是在西语文化的冲击下发生并以之作为它的价值标准的。

一方面是带着个人特殊的经验,一方面也是感应着反传统、崇西学的时代大潮,鲁迅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是以对汉字文化的批判为标的的。这种批判主要还不在由文言到白话的工具性转变,而是更深刻地表现在其具有反叛性的言说内涵和姿态上。《狂人日记》中狂人的“仁者吃人”的呼喊,正是在“仁”的象形会意“仁者爱人”的基础上的一种反叛性的逆向思维。《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全面展开了对凝结在中国汉字中的传统文化的一些基本范畴和观念,如“君臣”、“父子”、“夫妻”、“忠”、“孝”、“节”、“烈”等的整体性批判,并将这种批判贯彻自己创作过程的始终。如果说《孔乙己》借孔乙己尽情地揶揄了已失去生命活力的陈腐的文言的话,《这样的战士》就是对“学问”、“道德”、“国粹”和“东方文明”等进行扫射式的永不妥协的战斗;而《祝福》则是以渗透了中国传统文化神韵的一次民间仪式“祝福”的过程的反复展示,生动而形象地揭示出中国“礼”文化的吃人本质:“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6)

在这个过程中,西方以表音为特征的语言及其所负载的西方文化的冲击分明可见。《阿Q正传》关于阿Q的命名耐人寻味:在对汉字“贵”(“桂”)的文化内涵嘲讽剥离之后,代表中国人灵魂的阿Q除了一根无用的辫子之外,(7)其价值等于“0”(“阿”字发音的口型亦与“0”相似)。而最后用英国流行的洋字的拼法,则隐喻式地表达了人们在全面否定旧的存在秩序之后,对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渴求和热望。《肥皂》则象征性地表现出中国文化在与西方文化的表音语言相遇时所显露的不洁,因此必须对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的思想施以西方文化的洗涤。而《高老夫子》则说明即使用上西语的好名目,也仍不能改变中国文化的老流氓的变态心理。这种对汉字文化的批判,有时发展到极至,作者甚至提出过“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主张。两种语言体系在创作中的交遇、冲突及作者的抑扬取舍,曲折地反映了中华民族近代以来在救亡图存的探索过程中的深入思考、选择及其情感经历。

然而,《狂人日记》在对汉字文化批判的尽头,言说的主体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与这吃人的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建构的同时又颠覆了主体。这种情境也是鲁迅汉语创作中的矛盾处境。鲁迅从小生长在封建士大夫家庭,与汉字文化的血肉联系与生俱来。虽然在时代潮流的鼓舞下,以对汉字文化的批判进入文学创作,但作者所运用的语言虽是白话却仍然是汉语。汉字对作者而言,不仅是言说的工具,更是面向世界而显现的存在方式。

洪堡认为:“人从其自身的存在之中编织出语言,在同一过程中,他又将自己置于语言的陷阱之中;每一种语言都在使用该语言的民族周围划出一道魔圈,任何人都无法逃出这道魔圈……”(8)《祝福》便是在“禮”的象形会意的背景上展开艺术构思的。《说文》云:“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段注:“禮有五经,莫重于祭,故禮字从示,豊者,行禮之器。”(9)作品围绕着旧历年底的祝福的祭祀仪式,步步深入,最后在祭器问题上给祥林嫂以最后一击。在这里,“禮”字的构形会意不仅为作品的构思提供了材料,同时对氛围的营构和情节的发展,都具有推进作用。一方面,作者带着自己个人的经验,感应着时代精神,对凝聚在汉字中的传统价值进行毫不容情的解构性批判;但另一方面,主体在苦难人生中的价值诉求、历史大变动的时代的启蒙精神的表达,又是在传统汉字文化的背景上彰显的。

黄侃曾说过,在五四新文学作家中,鲁迅的作品最能见出汉字文化的根基和格局。(10)周作人曾指出,鲁迅在用字上有“洁癖”,即喜欢用字的本义。鲁迅也曾以懊丧的口气谈到,自己的作品中“常不免流露出”文言的“字句和体格”。(11)其间的是非得失,各有偏倚,但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即汉字文化与鲁迅创作的重要联系。这种重要性不仅表现在在白话中加入一些文言的字、词、句等显在的层面,更为本质的是,汉字的象形性和原初意味全面地参与了作者在创作中的艺术思维及艺术世界的建构。四

卡西尔认为,艺术的本质不在其思想和情感,而在构形。“艺术家的最高最独特的力量”,表现在“给他的感情与外形”。(12)汉字的以线条“描其轮廓态势,传其精神意象”(13)的构形会意的思维方式与艺术思维的构形性有相通之处。当有着深厚的文字学造诣的作者进入汉语艺术思维之时,汉字的象形会意便帮助了作者文学世界的构建。

《孔乙己》主题即在“凉薄”一词的本义(“以水羼酒”)的基础上引申衍化而来。《说文》云:“凉,薄也。”段注:“郑司农云,凉,以水和酒也。……许云薄也,盖薄下夺一酒字,以水和酒,故为薄酒。”(14)作品将某一特定情境置于咸亨酒店,以喝酒的情节作为贯穿全文的脉络,并且似乎在不经意间带出“羼水”的细节。看得出,这是在“凉薄”的象形会意的基础上生发的艺术构思,不过由物质转到精神、由实物转到语言罢了。《孤独者》写新文化的先驱者不为众人理解、且遭社会排轧的孤独的悲剧命运,但主人公魏连殳的身世、行状,却又分明可见汉字文化中“孤独”一词的原初涵义(“幼而无父”、“老而无子”)。这里已经是在古老的汉字中注入现代的思想内容了。《过客》的命意,当然有庄子“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的思想影响。但是,更为引人入胜的是,作品在文字学意义的基础上,拟人设语,描景造境,赋予作品以哲学意味。“客”,《说文》云:“寄也,从宀各声。”(15)“宀”象屋之四注,所以荒原上有一间小土屋。“各”,异也,过客和老翁与这间小土屋的关系是不同的:老翁常居于此,是主;过客偶过其旁,是客,其主旨是在前面。这种意境氛围通过“過”字得到升华。《释名》以“過”释“郵”。“郵”,《说文》云:“境上行书舍。从邑垂;垂,边也。”(16)可见,“过”不仅同样包含了“屋”的意象,包含了度而不居的意思,而且点明过客正处在某种边界上(生死临界点)。这些地方使得鲁迅的创作在主题构想、情节演绎、意象形成等方面,表现出汉字文化的基本体格。

不仅如此,汉字构造过程中的思维方式也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鲁迅的艺术思维和表达方式。一是汉字虽为象形文字,但却是以线条的曲折,描其轮廓,而省略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具有某种简约性。这种简约性的思维方式可能影响到鲁迅创作的表达方式。鲁迅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17)这种白描的手法与汉字构形的简略性原则极其相似。二是汉字据义构形,运用的虽是线条,呈现的却是象的神韵,“从一开始汉字就带有写意性质,具有象征意味,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形式”。(18)这种写意、象征的思维方式,也可能影响到鲁迅在创作中对象征手法的选择和运用。在鲁迅的作品中,象《狂人日记》、《药》、《白光》、《长明灯》等都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而在整体上具有象征性质的《野草》,其作品的本色是更见汉字文化的底蕴了。

鲁迅创作中这种在主观意向上反汉字文化、却又在客观文本的构成上体现出汉字文化体格的复杂情形,反映出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汉字文化所经历的、复杂而痛苦的嬗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鲁迅对汉民族语言在批判的同时也有所承传,扬弃的同时也有所发展,为现代汉语的新规范奠定了基础;从中也折射出20世纪初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和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的侧影。

原初的语言就是诗。海德格尔认为:“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Ursprache)。”(19)这里,我们不拟太拘泥于海氏关于语言的形而上的意义范围,而是试图说明,有着深厚的文字造诣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汉字本义的持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对原初状态的关注,对作品中诗意构成的重要意义。如《故乡》结尾处以“路”为喻的关于“希望”的表达:“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段诗富有诗意的表达,就是来自《释名》。《释名》云:“道,踏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踏而露见也。”(21)关于路的表述甚至影响到鲁迅杂文的诗意营构,如《生命的路》:“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22)这种对汉字原始意义的执持可能诱导作者对原初状态的关注。如《这样的战士》中关于战士的举着蛮人所用的投枪的人物造型、《社戏》中关于民间原始戏剧形态的观感等等。这些原始情境帮助着营构了鲁迅作品的诗意氛围。

《故乡》大概是说“希望”的吧。“希”即“望”。“望”,《说文》云:“出亡在外,望其还也。从亡朢省声。”段注:“还者,复也,本义。”(23)“望”以“朢”为声。“朢”,《说文》云:“满月也。”(24)“望”“朢”原为两字,今则“望”专行而“朢”废,“望”兼有二义。《故乡》从“我”回到了分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起笔,即“出亡在外,望其还”之意,定下某种回归的调子;但故乡景物的萧索又将这刚刚萌发的复归的意念压下。而闰土要来的消息,又使“我”儿时的记忆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一轮金黄的圆月瞬时照亮了“我”美丽的故乡。圆月的意象直接就是由“望”的本义之一“满月”的构意而来,是中国人心中的一种理想存在状态。至于与之对应的那月光下的海边瓜地上的英俊少年,如果荣格看了,定会惊叫:好一幅人类童年时代的狩猎图!将他视之为对我们民族的充满着生命活力的童年象征,不应算太牵强。但是故乡的辛苦、麻木、恣睢的故人似乎又使那月光下的少年变得暗淡。但结尾又想到希望,那深蓝色空中的一轮金黄色的圆月又在朦胧中清朗起来。从意识角度看,希望是在将来,是水生和宏儿,是进化的观念,是对世界思潮之推崇;从无意识角度看,希望是在过去,是那月光下的少年,是回归的意向,是对故有血脉之认同。

巴赫金认为:“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间的对话沟通之中。对话沟通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语言的整个生命,不论是在哪一个运用领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学、文艺等等),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在完成了对鲁迅作品的无意识分析之后,回首一望,正与开端处的个人无意识相呼应,鲁迅的文学世界的整体风貌便呈现在眼前:在鲁迅的汉语文本的海洋中,同时涌动着三股话语漩流:一是寻找个人价值更新的个人话语;二是反映现实历史进程的时代话语;三是来自历史深处的传统话语。一方面,这三股漩流形成各自的对话体系。这就是所谓“异声同啸”,它轮廓了鲁迅作品的艺术空间。另一方面,这三股漩流又互相碰撞、交织、融合,构成一个有机的艺术体,而汉字字义的双歧性、不确定性,为这种统一提供了框架。这就是所谓“同声异啸”,它规定着鲁迅作品的艺术密度。这样,个人的精神史、时代的思想史和民族的文明史在这里混合一气,形成一种深遂、苍茫的精神景观。

注释:

(1)卡西尔:《语言与神话》:第83页;第62页。三联书店,1988年。

(2)(5)(6)(11)(17)(20)(22)《鲁迅全集》,第1卷第417—419页;第2卷第297页;第1卷第216页;第1卷第285页;第4卷第512页;第1卷第485页;第2卷第36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3)芬君:《鲁迅访问记》,转引自张梦阳编《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2卷第577页,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年。

(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48—53页,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7)周作人曾谈到,鲁迅“乃是本意要用这个Q字,……据著者自己说,他就觉得那个Q字(须得大写)上边的小辫好玩”。见《鲁迅小说里面的人物》,第85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8)洪堡:《卡威文集导言》,转引自卡西尔《语言与神话》,第57页。

(9)(14)(23)(2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2页;第562页;第387页;第6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10)原江西师范大学余心乐先生(系黄侃先生在中央大学时的关门弟子)曾告诉笔者,黄侃先生曾多次讲过上述意思。

(12)卡西尔:《人论》,第19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

(13)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第6页。三联书店,2002年。

(15)(16)许慎:《说文解字》,第151页;第132页。中华书局,1981年。

(18)黄亚平、孟华;《汉字符号学》上编,第6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19)《海德格尔选集》上,第319页,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21)刘熙:《释名》,引自王先谦《释名疏正补》,第7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25)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252页,三联书店,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