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学钱》语言艺术魅力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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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学钱》语言艺术魅力分析

摘要:《讨学钱》作为庐剧传统小戏的精品深受观众的喜爱。其情节和人物设计虽十分简单,但其语言成就却极高,主要体现为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语言,来自底层民众的活语言,彰显地域文化的土语言。

关键词:《讨学钱》;真语言;活语言;土语言

《讨学钱》是庐剧传统小戏,由金芝整理加工,整理本首先发表于《安徽文艺》1953年第十一期,《剧本》月刊1954年第五期转载,后分别收于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安徽戏曲选》《庐剧传统剧目选》《安徽戏剧选》,以及《中国地方戏曲集成•安徽省卷》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国民间小戏选》。《讨学钱》剧情简单,主要是通过二人对话完成的。大年三十晚上,农村暴发户陈大娘子(即戏中的东家娘子),对前来讨学钱的贺老先生不仅拒付学俸,还百般嘲弄挖苦。贺老先生针锋相对,就她指责的问题一一加以批驳,揭露了东家的尖酸刻薄。显然,作为一部传统的地方小戏,在规模和情节设计方面,《讨学钱》很难与《秦雪梅》《休丁香》《双丝带》等庐剧正本大戏相抗衡。但其受欢迎程度不但不亚于上述作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1954年,《讨学钱》参加华东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当年10月24日《新民晚报》便发表桑弧的评论文章,说此剧“自始至终用的是幽默讽刺的笔触,但却绝不使人一笑了之,在笑声中孕育着沉痛”[1](P144)。一语道破了该剧本的总体风格。仔细研读该剧本,整个剧本字数为3881个,其中与贺老先生相关的为2646个字,与东家娘子相关的为1221个字。《讨学钱》没有什么浪漫情节用来炫奇斗巧,也不以绚丽的语言取胜。剧作家之所以取得成功,主要是从以下三个方面做出了积极努力。

一、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语言

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为庐剧经典的《讨学钱》也不例外。《讨学钱》剧中人物和情节均十分单纯,却吸引了无数的观众前来欣赏。究其原因,离不开作品语言的真实性。所谓作品的真语言,就是指符合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身份的语言。这些真语言能再现人物所生存的真实处境和状态,并能刻画剧中人物的真实性格。《讨学钱》通过贺老先生和东家娘子的对话,向我们交代了特定的时代背景、特定的人物性格和命运。贺老先生上场的那段开场白,不仅是自我介绍,也透露了其生活的时代背景。“十年寒窗苦,教书大半生,只因科场落了榜,不能四海把名扬。只得面对孔夫子,脊梁后头背书箱。”从这段开场白中不难看出,贺老先生是科考落榜后不得已以教书为生的一位小知识分子。中国科举考试制度从隋代就开始实行,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废除科举,一千多年来中国文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科举制度就此寿终正寝。由此推断,贺老先生可能生活在十九世纪中后期或二十世纪初期,总体属于清朝末年。在当时,科考应该是封建文人们最理想的出路。一旦科考失败,这些文人所能选择的谋生手段非常有限,当私塾先生也许是最常见的选择。剧中东家娘子的一句“我家陈大爷哪天不给你一包上等的皮丝烟啦”更是印证了上述推论。关于烟草,17世纪以前中国的制品主要是雪茄烟、斗烟、鼻烟及嚼烟。到了1843年才开始生产卷烟,我国最早生产的是福建皮丝烟。皮丝烟一开始只为上层社会的达官贵人、名媛淑女及有钱人家所享有。到了清末民初才逐渐进入百姓家[2]。因此,大致可以推断贺老先生生活的时代是清朝末年。此时的中国传统文化已走过辉煌期,日渐呈衰落之势。外来文化开始冲击中国社会,中国文人赖以安身立命的封建道统和学统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人们对待社会和生活的看法与态度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即使那些落后的乡村也不例外。由此,就不难理解在“尊师重教”的中国,为何会出现东家娘子找出种种借口拖欠私塾先生的薪水,甚至出现辱骂现象。如《讨学钱》中东家娘子竟然敢于直面孩子的先生骂道:“教书死不中,你就在吃喝上来用功。丑!丑!丑!”后来她竟然要动手打人:“老东西说话嘴不净,莫怪我翻脸手掌不认人。”且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就是尊老这个最普遍的做人道理她也丢得一干二净。戏曲小舞台,社会大课堂。剧作家从讨学钱一个极小的事件入手,却反映出清朝末年大变革时期人们的观念变化,具有较强的时代特征。不虚美,不避恶,语言之“真”足以传世。《讨学钱》不仅能准确反映大的时代背景下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而且在展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方面也写得相当成功。如贺老先生一出场给人的印象较为端庄文雅,有其唱词为证:“巍巍乎欠起身,荡荡乎走出门庭。一路走,一路行,来来往往都是人。家家都把年来过,小孩子换上一身新,苦只苦我老先生。”虽然前往东家娘子处讨学俸,心中悲苦,但却未见他气急败坏,也未出口伤人。在经过与东家娘子近六个回合口角争辩后被扫地出门,贺老先生再也无法顾及颜面,准备像寻常农家妇女一样到处评理:“东家做事太不仁,不给我学钱反把我推出门。我到前村走一趟,邀动乡亲和四邻,定要与你把理评!”看似不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的语言,恰恰表明了在受到东家娘子语言讥讽和极大的不尊重后,贺老先生内心的愤慨。斯文扫地呀!一个被生活挤压的下层知识分子仿佛就在我们身边。真的语言,真的人物,作品感染力由此而生。如果说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美的传递,那么对于《讨学钱》来说,语言真实使剧本呈现出的逼真效果就是其最美的地方。它引导着读者“自觉或不自觉地搁置文学符号的人为特征,而把文学文本的内容直接作为现实,作为‘真人真事’,在感情上甚至理智上信以为真,从而使文学文本的释义变成了现实认同”[3](P127),从而引发人们对于一个生活在清朝末年,郁郁不得志、穷愁潦倒的下层知识分子的同情与怜悯。

二、来自底层民众的活语言

《讨学钱》来自底层民众的活语言也是吸引观众的最主要原因之一。这种活语言来自底层社会,为广大老百姓所熟悉,并为他们所喜爱和接受。从《讨学钱》的人物设置和对话形式来看,很有点像唐代流行的参军戏①。赵景深在《中国古典喜剧传统概述》中曾提到这种深受人们欢迎的民间曲艺形式:“演员演这类戏,总有参军和苍鹘两个角色。苍鹘的‘鹘’字与‘末’字同一韵母。一净一末,正如今天相声里的‘逗哏的’和‘捧哏的’。”[4](P374)从人物对话来看,《讨学钱》很好地继承了参军戏的诙谐幽默的特点。如东家娘子历数自己如何善待贺老先生时,提及顿顿荤食供奉之事,贺老先生对曰:“提起你家腥,气死我老先生。那天我在书房门口站,我亲眼看见你把臭鱼对家拎,屁股连眼睛只有一寸零三分,三十六七个,压不倒定盘星。寸把长的屎缸皮,你要我吃三顿。呀得呀嗬咦呃咦得咦嗬呀,留一毫毫鱼尾巴,晚上算顿腥。”这里为了加大对东家娘子的嘲讽力度,剧作家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以达到讥讽目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东家娘子又说如何用上等的皮丝烟招待先生,贺老先生再次辩驳:“提起你家烟,气坏我大半天。好烟耽价钱,你尽买那臭烟,三个钱买上一大堆,买的说不要,卖的朝上添,不要不要添几锨。一要烟袋通,二要按得松,三要紧紧拔,四还要迎那老东风。你把我喉咙熏得像破烟囱!”这里的语言俗而不滥,对偶、排比、比喻连续使用,人物语言生动活泼,既适应普通观众的欣赏口味,又保证了剧本的质量。甚至是地方戏中不常用的顶真手法,在剧本中也偶有使用。如贺老先生辩驳道:“到你家教书三年整,三年整未见到你家手指头大的荤。”由于剧本中广泛采用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修辞手法,使原本凄苦的争斗场面变得幽默而诙谐,实在让观众忍俊不禁。在地方小戏中,我们常常发现很多剧作家为了迎合观众而不惜使用低俗下流的语言,导致剧本质量堪忧。1985年,在安徽省巢湖市发现一石碑,碑的上方刻有“正堂陈示”四个大字。碑文约400字,是当年在巢县任知县的陈炳所颁示的禁约。禁约计为四条,第二条即提到禁止倒七戏(庐剧别名)演出。这个禁约应该与庐剧剧本中那些带“颜色”的语言有很大关系。而《讨学钱》所采用的语言,既保持了民间语言活泼生动的优势,又避免了低俗下流;既采用了大量贴近底层民众的修辞手法,又创造了喜闻乐见的健康戏剧品格。剧作家将小人物的辛酸和坎坷,笑与泪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以喜剧形式去表现悲剧性的内容,从而使观众在哈哈大笑之后又会有心酸和苦涩。

三、彰显地域文化的土语言

地方戏的最大魅力应该就在于使用本土方言进行吟唱和道白,方言越土、越纯、越地道,这样的土语言就越能体现其音韵美、乡土气,它所体现的地方特色也就是普通话所无法比拟的。《讨学钱》自演出以来,久演不衰,与该剧使用方言土语演唱道白是密不可分的。《讨学钱》以江淮之方言演江淮之情事,这种土语言贴近老百姓,就如同平日里乡亲拉呱一般,听起来特别熟悉贴心。可以这样说,一个优秀的剧作家从来没有鄙视过方言土语。在创作剧本之前,作家必须深入了解和掌握这个区域的方言特性,并通过方言来表现该区域人们的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就这一点来说,《讨学钱》堪称代表。该剧本从多方面向我们展示了江淮大地上的一些民俗文化:如大年三十讨债习俗,剧本开头贺老先生有一段独白:“想起在陈家教书三年,年年学钱总是拖欠。今天又是年三十,我要前去催讨催讨哟!”从东家娘子和贺老先生对话可知:当地人有打糖水鸡蛋待客的风俗,以示主人的热情及对客人的尊重。东家娘子唱词中就有“倒杯黄茶敬先生,黄茶付予先生手”,而老先生唱词则有“接过黄茶看分明,两个鸡蛋圆滚滚是爱坏人”。《讨学钱》还在方言土语的表达中展示了当地与私塾相关的世俗生活,在剧本中,可以看出贺老先生属于当地被延请施教的私塾先生,食宿由东家供给,其脩金由东家和塾师商定。贺老先生在和东家娘子斗嘴的过程中,涉及住宿和饭、菜、汤、酒、烟等生活起居内容,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有四个回合:分别为“提起你家饭”“提起你家荤”“提起你家汤”和“提起你家烟”。贺老先生实在不满意如此微薄的待遇,但又不能不顾及私塾先生的身份和颜面,只能讥讽吝啬的东家娘子。贺老先生这一形象足以反映当时乡村私塾先生生存状况的窘迫和尴尬。而东家娘子的家境似乎也不太宽裕,常有买东西延期付款的现象。贺老先生唱词中就提到“到你家教书三年整,三年看见你一回荤。东家娘子不过意,东家肉案赊四两。陈大爷,西家肉案赊半斤”。由此观之,赊账在当时应该是一种常见的买卖方式。东家娘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支付方式,应给的学费也不能及时到账,再加上不满私塾老先生的教育方式,就更想往后拖一拖。东家娘子独白中就有“今天是年三十,到我家来一定是讨学钱。我还是老规矩一年压一年”。从江淮方言的语音层面来看,其方音洪亮圆润,声调下滑,富于节奏感,这与安徽人豪放、直率、幽默的性格相当吻合。如剧本中的“老先生”读作[l213i!213n5];“菱角”读作[nin45k5];“二十四个半”读作[?215s21k5p21];“饿”读作[u21];“赊”读作[5];“鸡蛋”读作[?21tan21];“一毫毫”读作[i5x45x];“皮丝烟”读作[ph45s21i!45];“野人”读作[i213n45];“李家山”读作[z45tia21r21]。除了词语的方言发音之外,衬词的使用也强化了《讨学钱》的本土语言特色,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无歌不衬,无衬不歌。”江淮地区的民歌小戏经常运用生活语言中的衬词“呀”“嗬”“咦”等,体现出浓郁的地方色彩,传达出百姓的喜怒哀乐,具有极高的语言艺术魅力。在《讨学钱》剧本中作为衬词连续使用的“呀得呀嗬咦呃咦得咦嗬呀”共计出现了四次,这些衬词看起来没有实在的意思,但它却把正词里没能或难以表现出来的贺老先生在讨学钱的过程中悲愤而无奈的心理细致入微地揭示出来,同时也使该剧的剧情节奏得以调节,戏剧结构更加平衡。《讨学钱》中还有大量带有浓郁地方文化色彩的方言词语、民俗语汇,也为剧本增辉不少。如“白糖果子”(一种小零食,硬硬的,脆脆的,由面和糖做成)、被条(被子)、寡话一大箩(废话一大堆)、不是你肚里蛔虫(不懂你)、米饮汤(过去大锅做饭时,盛出的多余米汤)、猴头(狡猾)、不中(不管用)、屎缸皮(类似长不大的小鳊鱼)、崴在我家(赖在我家)等。当然,《讨学钱》的语言虽然通俗生动接地气,却也不失文雅风流。剧本中有一定数量的书面语言、成语间或出现,既体现了剧作家良好的文化背景和娴熟的语言技巧,也与贺老先生的私塾先生身份和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学养相吻合。如“贫而毋谄,富而毋骄”“一门天赐平安福,四海人同富贵春”“头悬梁锥刺股”“一箪食一瓢饮”等。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各民族地区地方戏曲剧种约有三百六十多种,传统剧目数以万计[5](P145)。这些戏曲在内容、声调、风格上都离不开使用当地方言土语的吟唱或表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方言土语造就了地方戏独一无二的美学特征。“在艺术形式上,民间小戏多用乡音土语,亲切活泼,具有灵活性。”[6](P255)《讨学钱》中大量独具地方特色的江淮方言土语的运用,看似与贺老先生的读书人身份差异很大,但从彰显地域文化这点来看还是非常成功的。正如一位学者所说:“方言和地域文化血脉相连,打碎骨头连着筋。”[7]这句话通俗形象,十分在理,它揭示了方言在反映地域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和意义。总之,《讨学钱》虽然篇幅不长,但是因其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语言,来自底层民众的活语言,彰显地域文化的土语言,具有极高的语言成就和艺术魅力,成为久演不衰的庐剧精品力作,在安徽戏剧史和地域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安徽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1993.

[2]烟草何时传入中国[EB/OL].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500112690.html,2018-09-17.

[3]赵毅衡.文学符号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

[4]赵景深.中国古典喜剧传统概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梁国楹,王守栋.中国传统文化精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6]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7]支萍萍,李福君.浅谈彰显地域特色文化的方言档案[J].兰台世界,2015(2):15-16.

作者:孙亚军 单位:合肥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