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表意范式革新
时间:2022-08-21 06: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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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表意范式,是中国先民生存实践的结晶。古人通过观察万象、体悟“大象”,“法象天地”,最终创造出“易象”———以阴阳符号及其计算推演,建构世界、表述世界的象数符号系统。易象的传受是“意会”的。意会过程中的主观情感和主观体验与客观物象交互作用,形成了特定的艺术表意范式,中国古代文论用“意象”来指代这种在艺术审美过程中,主体不断凝结印象材料以构造对象、认知世界和构成世界的精神活动中的产物。“意象”(Image)一词在西方艺术理论中晚出,西方艺术一向以摹本、再现为表意范式。以狄尔泰的生命美学为发端,西方美学从模仿美学转向体验美学,美学研究的注意力从审美对象转移到审美主体,移情说、直觉说、距离说、内模仿说等等推波助澜,使意象走向了显学。莫里斯•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揭示了意象产生的心理机制;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情感与形式》提出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是“与情感和生命的形式相一致”的“有意味的形式”;20世纪初庞德为代表的意象派正式提出“意象是主客观‘熔化’、‘转化’契合的过程,给外部的事物以意象的形式”。虽然“意象”诞生于西方的逻各斯与科学心理学文化土壤中,但是,意象作为艺术表意范式的功能机制,却获得了东西方美学的共识。“意象”是立足与主客、心物交感来完成审美及信息传受的。任何艺术品都是由“意”和“象”两者交融而成,艺术品通过符合美的形式规律的“象”,表达人对存在的感受与反思相关的“意”。由于人类生存感受的共通性,“意象”便具备了揭示意识及一切现象并构成世界的秩序的“符号”能力。作为符号的意象,必须能为某一“类”事物或某一类力的作用方式赋予具体的形式。艺术中的意象本身就是陈述,它包含并展示出它想要陈述的意义,因此它的可见形式与它要表达的内涵息息相关。艺术“意象”是艺术存在的根据,人们因为它们而确信艺术品、艺术意味、艺术价值的存在,并运用意象建立所谓第三秩序。意象离不开客观物象,但它又是“意”中之象,传统艺术中意象的接受与感知,是建立在人的体验、情感、想象之上的,是审美主体精神操作的结果,是审美主体的内在心象。因为它在意与象上体现了双重的“真”,因而“最大程度地拥有了对象的全部内容,保全了对象的气足神完”。
二、仿像:西方艺术表意范式理论的新变
“仿像”概念来自希腊文,其原意一方面表示图像,另一方面又表示模拟。早在公元前460年左右,原子论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留基伯就已经使用eidolon表示物质世界的形式复本以及由我们的感官所接受的某种知觉形式,柏拉图将这一观念用于他对世界的阐述,认为理念是世界的原本,现实世界是理念的摹本,而艺术是摹本的摹本。艺术摹本的意义在于,它是人们对天国的回忆,是天国在灵魂中的痕迹的外化,它召唤人们回归理念世界的秩序。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是人对自然的模仿,认为艺术仿本的意义是以与自然同构的秩序彰显自然的本质。千载而下,西方文论在模仿说的基础上,一直标榜艺术的模仿、再现特征。某种意义上说,“仿像”在西方文论中,一直在与真、自然的二元关系中被作为“假象”,其本身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波德里亚第一个对其进行了本体研究,以Simula-tion(仿像)替换了eikon,创立了“仿像”理论。他认为,与摹本的区别是,仿像无“客观本源”。波德里亚特别强调仿像的虚幻性,“人类建构的各种巨大仿像从自然法则的世界,走到力量和强力的世界,今天又走向心象与物象二项对立的世界。存在和表象的形而上学之后,然后是能量和确定性的形而上学之后,然后是非决定论和符码的形而上学。自动控制模式生成、差异调制、反馈、问答等等:这就是新的操作形态”,波德里亚用“符码”翻译了仿像的整个历史秩序。在波德里亚的语境里,符码意味着所生产的客体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摹本,在那里,摹本就是源头的、自然的、客体的摹本。可见“仿像”与“摹本”的不同就在于,“仿像”不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描摹,其本身就是一种秩序、一个世界。
三、计算艺术“仿像”的新格局
如果说波德里亚是以电视媒介文化为本体提出的批判的仿像论,他对仿像的揭示出于其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忧虑,那么计算艺术则是运用了数字媒介,为艺术开创了一种新的“仿像”表意范式。计算艺术讲求的是数据处理和创造性编码。在探寻和检测“美”的过程中,运用能够刺激人类审美神经的编码排列,在大脑潜意识中形成一种直观的数学模型,我们在这模型里衡量间隔、比较比例、翻译算法,并且进行一系列的情感计算。人们常常被数字艺术的视听效果所震撼,实质上,那些令人们沉浸的意境,其本源魅力来自于“Photoshop”图像效果处理、“Shrek”3D动画此类软件深层结构的算法的美。以分形艺术为例,分形的本质就是标度变化下的不变性,分形艺术系统中的每一元素都反映和含有整个系统的性质和资讯。我们生活的世界看似纷繁复杂、毫无规则、支离破碎,分形几何提供了一种描述这种不规则复杂现象中的秩序和结构的方法,它研究无限复杂但具有一定意义下的自相似图形和结构的几何学,揭示了世界的自然原貌。如今计算机和数字技术逐渐形成了人们创作、体验和接受艺术的媒介,计算艺术与物理学、心理学、生理学相关联,追求更好地实现客观物理和主观心理之间的复杂交互。可以说,计算艺术就是物理上的深度仿真对心理上的潜层意识的映射。计算艺术提升了传统艺术意象范式的“意”与“象”转换能力、直观化了转换效果,并在此之上产生了意义的“函数”级的扩展,由于这种数字仿像的虚拟现实特征改变了意与象的格局,促成了“意象”向“仿像”的变革。审美意象的表意范式源于“象”的普遍性和“意”的独特性,就“象”能“类万物之情”而言,审美意象的产生不是仅仅借助于逼真的模仿物象就能做到,而必须把握表现在事物变化中的阴阳的结构、关系、功能和运动。意象范式中最高的美学境界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追求的是“唯变所适”的和谐之美。传统艺术的意象化表达在于具象与抽象的流转之间,是将主体的情感、认识投射到客观物象之中,并以一定的表现手段对客观物象进行主观化概括,形成一种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主观化物象空间。其“不似”指具象的形,其“似”指内在的神,形不似而神似,构成以形写神、神形兼备的意象。计算艺术的仿像化表达在于算法中规则元素的不规则运动之间。计算艺术令人可以察觉到模式化元素的运动之美,创造出一些不寻常的效果,在这种模式下,映射出人类意识流动、生命结构的艺术“仿像”能够给人带来深度的审美共鸣。如果说传统艺术中通过“意象”间接完成的“移情”,在数字艺术中变为由“仿像”直接生成的“植情”———人们不仅是将此“情”移置到对象中,而且是将此“身”移植到对象,或者就寄生于对象本身。计算艺术创造的“仿像”使意象不再停留在内心视象的精神操作,而是使主体的精神在与现实世界实现了同构关联的同时,与世界互动创化、生生不息,这是以意象为表意范式的传统艺术力所不及的。主体必须调整艺术认知思维和行为,以适应这种离散式、跨时空、可参与、互动式、直观化的,体现人类感觉的延伸和人为感觉的、艺术表意范式的新格局。
四、仿像:基于象数思维的“意象”范式的数字化表达
首先,以象数关系建构世界是人类上古时代独特的诗性思维方式。以数为本源,以数的运算为法则,以数与物象的关系秩序世界,这是东西方先哲试图表述世界的方法之一。在古希腊,毕达哥拉斯通过数字和图形、数字和音乐等关系的研究发现“,一切其它事物都表明,其整个的本性都是对数的模仿”,数是宇宙的本源,毕达哥拉斯认为音乐或谐音是时间之数,几何是空间之数,天文是时空之数⑩。一定的数与某些物象,由于一定的比率的关联,而产生了“可以听到,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宇宙,总之,具体可感的宇宙是最高的美”。宇宙内的各个天体因此处在数的和谐秩序中,这就是宇宙谐音。亚里士多德的象数关联在他逻各斯哲学思辨中的灵光一现,是他对宇宙的诗意凝望。中国先民则依象与数的关系,建立了独特的“象数”思维方式,创造了一套完备周密的象数逻辑。它融抽象思维、形象思维及直觉思维方式于一体,以卦象、爻象为思维出发点和先验模式,以取象、运数为思维方法,以具有转换性能的“象数”、“义理”两种信息系统为思维的形式和内涵,以外延界限模糊的“类”概念对指谓对象及其发展趋势作动态的、整体的把握和综合的、多值的判断,形成了完整的、系统的“象数”艺术思维架构輯訛輥。如果说传统艺术媒介下,象数思维的诗性表达创造了艺术的“意象”表意范式,那么计算艺术创造的“仿像”,则是象数思维“意象”的数字化表达。计算艺术理念与象数美学思维是相通的,都是由“数“的“易”衍生出“意”的“象”,“意”就是在内心中演数(度量和计算);“象”,则是由数理关系转化而来的直观显现(形象、表象)。象数思维的实践步骤包括取象法和运数法。象数思维把物象符号化、数量化,用以推测事物关系及变化,而计算艺术的创造中,我们可以将对自然物象的捕捉理解为“取象”,把将其编程的工作理解为“运数”,就可以清晰见出其数据编码与直观呈现的对应关系。无论是象数思维还是计算艺术,其表意过程均是通过数与象的关系创造外在直观显现,计算艺术之美在于,它在虚拟与现实的中介层面,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因适度而和谐的惬意,数与象之间、算法与形式之间、人与物之间的各种形成的交换是美的基础。计算艺术将“数”转化成了“象”的存在。由此说来,“仿像”是“意象”思维的数字化表达。
第二,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宇宙可以由几组简洁的方程式所建构,以简洁与精确的方程描述世界,表征了计算艺术的诗性美。象数思维的“阴”、“阳”对立观与计算思维的“0”和“1”二进制算法同样是以简单化为诉求的计算诗性的体现。计算艺术“仿像”,可以说是意象的运演方式的数字化表达。“象数”和“算法”理解世界的出发点都是极简化的“是”与“否”抽象辩证观。《周易》认为阴阳是构成世界的基础,先人不断地使用“阴”、“阳”这两个数字单元,进行组合与再组合,由阴阳而八卦,推衍出六十四卦,并由卦爻之象来描述世界万物的变化规律。而“由于所有事物奇妙的互相联系,使得明确地用公式阐述各个事物的特征数字极为困难,”为此,莱布尼茨创造了一种精美的技巧,“通过它,确凿的诸关系可以用数字加以表达和固定,然后又能在数字计算中进一步加以确定。”輰訛輥这个技巧就是“0”和“1”逻辑原理。象数思维中的阴阳能量就像电脑中的二进制一样,真实地构筑了我们纷繁复杂的万有世界。“阴”与“阳”、“0”和“1”,就是通过数字来表征物象,通过计算来描述事物的关系,并通过给定的条件和参数模拟推衍未知事件变化的规律。这两种来自于中西方、不同时代的理论体系表明,“在追求简单美的心理驱动下,科学探索者们会从心底涌起一种渴望与冲动,这种无形的力量迫使他们这样而不是那样去衡量已有的知识和创造新的知识,从而使简单性原则具体化为思维动力”輱訛輥。世界任何复杂事物归结起来,都可以用阴或阳、“0”和“1”的进行运算组合来表述,任何事物都是数学的、可量化的、可转换的。通过这种简化原则科学计算所求得的美,便是世界与人类之间、束缚与自由之间的合适的“度”、“黄金分割点”,由此使人获得悦情、悦志、悦神的和谐之美。
第三,象数语言系统与计算语言系统都具有纵向的层级性。计算艺术“仿像”的创造与传统艺术的“意象”都是依靠其语言的层级系统来传递和接受的。《周易》推理系统包含三种语言。1、对象语言:卦象爻象,《周易》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符号推理系,它的核心部分是六十四个六爻卦;2、语法语言:例如,六、九、初、上、阳爻、阴爻、内卦、外卦、经卦、复卦、本卦、之卦、位、中、应、乘、承、据、比等等;3、自然语言:卦名、卦辞、爻辞。它们构成了一个明晰的、层级式的“象、数、辞”系统。《周易》中数、象、辞复合符号系统的操作程序是:因数定象、观象系辞、玩其象辞而定吉凶輲訛輥。计算机语言也包括三个层级:1、机器语言,是指一台计算机全部的指令集合,使用二进制数;2、汇编语言,为使计算机语言更便于使用,人们用一些简洁的英文字母、符号串来替代一个特定的指令的二进制串;3、高级语言,它接近于数学语言或人的自然语言,同时又不依赖于计算机硬件,编出的程序具备通用性,就形成了高级语言,如C++、JAVA、VB等。不难发现,象数思维和计算思维存在着相似的纵向表意系统:从对象语言的最基层编码的极简化到语法语言指令的明确化,再到自然语言使用的人性化,这是一个规划合理的由抽象向具象、由数理向艺术转化的表意过程。第三,基于象数思维的“意象”与算法思维的“仿像”都具有动态生成性。《易•系辞》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易思想将宇宙万有理解为一个由无到有、由有到无的不断往复的循环,我们均生存在这个过程之中,宇宙总是处在推陈出新的旺盛的生命期。任何事物本身都存在矛盾,且矛盾转化的条件系统处在不断的运动发展之中,这种描述和表现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运动之美的方法,可以视为艺术的“有机的尺度”輳訛輥。因此,艺术“意象”正是人类与变动不居的大千万有互动兴会的产物。而计算艺术“仿像”更是处于一种流变、未完成的状态,其美学效果和艺术成品均取决于操作环境和操作主体,不变的只是算法的规则,这与象数思维中的“易”是同样的动态模式。“意象”是参照不同条件系统下人的情感、愿望和意向所作的价值判断,审美主体只能“观变”与“适变”,而“仿像”的动态生成性更有主体控制的特点,“仿像”变化的结果更多掌握在主体的手中。
结束语
波德里亚认为“仿像时代”意味着审美意象的消解,审美主体的主动关照变成了被动接受,所以“仿像”的“超真实”把主体也一起变成了“仿像”,世界上“符码”越多“意义”就越少輴訛輥。其实不然,伴随着媒介技术由物理化向数学化的转变,审美经验的艺术表征也转向了内在与底层规律的运用与展现。象数思维视域下的计算艺术,算法呈现的艺术形态可谓之“象”,后台算法和成“象”原理可谓之“数”,“象”与“数”之间流畅的转换是计算技术的主要功能之一。“仿像”是“意象”艺术表意范式在数字媒介技术条件下新变。科学与艺术的融合使主体的假定性与选择性在计算艺术中被发挥到极致,算法条件下,艺术中的主体与客体、抽象与具象、真实与虚拟之间的流转都变得轻而易举。依凭传统艺术媒介创造的意象,主体在内心营构感官化、直觉性、沉浸式的审美体验,而计算艺术将艺术的表意过程———对信息进行识别、提取、加工,存储、重组、最后输出、升华———由精神操作变成了身体力行。从身体出发,计算艺术改变了时空结构与我们的身心关系。艺术表意范式由“意象”到“仿像”的递进过程中,东西方不同时代的“意象”与“仿像”理念在当代汇聚融会,共同参与艺术表意范式的当代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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