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视野中消费社会
时间:2022-12-04 04: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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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在西方社会理论有关现代社会特征的探讨中,“消费”范畴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成为一种中心性话语,并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解释体系产生了尖锐的冲突,以至有学者称其“宣布了马克思生产方式的历史性幻灭”。同西方一样,中国的社会理论研究也存在着诸多流派,但与之不同的是,在诸多流派中,马克思主义有着其他流派所不可能具有的特殊地位,它的发展状况对于中国社会生活也就有着其他流派不可能具有的影响,因而需要我们予以特别的关注。立足于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问题视域,在厘清马克思思想遗产的基础上反思消费社会理论,进而评判其理论地位就成为本文的研究课题。
一恩格斯将唯物史观誉为马克思一生之中的两大理论“发现”之一,他在1883年和1888年分别为《共产党宣言》德文版与英文版撰写的序言中,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核心命题作了堪称经典的概括:“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与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无疑,物质生产活动在马克思的整个社会理论体系中具有首要的和基本的地位。在马克思看来,生产的基础性制约作用表现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由于人的生理结构,造成必须先能维持生命机能,方能从事其他活动,所以生产具有优先性。当然,马克思对生产概念的理解事实上也存在着变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青年马克思把劳动比作艺术家的创造性生产”的“审美性生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已经确立起对生产劳动之“生命维持”功能之首要性的肯定。可以说,生产范畴在马克思那里,不仅具有一般社会理论的含义,更有审美意蕴。需要说明,本文中对生产的概念性研究仅限于社会理论层面,并不涉及美学问题。
“消费”范畴正是随着马克思对“生产”的关注而进入研究的视野。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计划中,虽然消费仅只是整个经济过程四个环节——生产、分配、交换、消费中的一个,但却是整个经济过程的目的或者归宿,并且由于其与生产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获得格外重要的地位。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就一个主体来说,生产和消费表现为一个行为的两个要素,生产和消费具有某种“同一性”。
首先,表现出直接的同一性。生产直接是消费,不但要有生产者体力的消费,还要有生产资料的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人在消费时也是生产其自身,在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是一种“物化”,一种物的价值转移到另一种物上;在人自身的生产中则是一种“人化”,物转化为人的劳动能力。
其次,生产和消费每一方都以对方为手段与媒介。生产作为消费的媒介,它创造出消费的材料,没有生产,消费就没有对象;同时,消费也是生产的媒介,因为正是在消费中生产才得到最后完成。一条铁路,如果没有通车、不被磨损、不被消费,它只是可能性的铁路,不是现实的铁路。
再次,生产和消费每一方都创造着对方。一方面是生产创造消费。一是由于生产为消费创造材料,二是由于生产决定消费的方式,三是由于生产通过它起初当作对象生产出来的产品在消费者身上引起需要。可以说,生产创造着消费的对象、消费的方式、消费的动力。另一方面是消费创造生产。一是产品在消费中才成为现实的产品,二是消费创造出生产的动机。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马克思指出生产和消费的“同一性”。这种认识表明了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也即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没有消费就没有生产。似乎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和消费是并列的,或者说是同等重要的。其实不然,我们必须要清楚,马克思这里的讨论仅是一种逻辑上的讨论,也即生产和消费的“同一性”只是逻辑上的相互制约关系,与经济运行的实际过程并不完全一致。在马克思所谓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中,抽象的思维过程必定要符合历史进程,无疑历史具有先于逻辑的优先陸,“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畴,虽然正是由于它们的抽象而适用于一切时代,但是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关系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关系并在这些关系之内才具有充分的意义”。可以说,逻辑是对历史的反映,需要与历史事实的内容一致,历史规定着逻辑抽象的限度,理论上的应然与现实中的实然是发展趋势上的统一,现实是理论的依据,历史事实确立起逻辑最终的合法性来源。正是由于历史先于逻辑,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马克思的观念系统中生产相对于消费具有当然的优先性,因为社会生活领域的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是,就任何一个具体的生产过程而言,必定先有生产,后有消费。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才说:“无论我们把生产和消费看作一个主体的活动或者许多个人的活动,它们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但是,生产活动是实现的起点,因而也是实现的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是整个过程借以重新进行的行为。个人生产出一个对象和通过消费这个对象返回自身,然而,他是作为生产的个人和自我再生产的个人。所以,消费表现为生产的要素。”
总而言之,马克思对生产与消费关系的探讨是十分充分的,达到了在当时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时代所能实现的深度与广度,其研究成果已经成为尔后任何学者进行相关研究无论如何都无法规避的事实,以至成为一种现代经济学与社会理论的“常识”。但消费在马克思的经典理论中尚处于生产的“遮蔽”之下,只是鉴于其与生产的密切关系才被赋予一种重要地位。马克思这一“生产一消费”的分析“座架”奠定了后世理论家展开消费理论研究的基础,不论他们是否同意马克思的实际结论,都要从这一理论前提出发。
二早在20世纪40年代,大卫,里斯曼就把“由生产时代向消费时代过渡”称为是继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以来的第二次社会革命,认为发达国家由此进入到了消费社会。巴特以符号学作为解释大众文化的方法,可以视为把符号学引入消费主义文化研究的先驱;列菲伏尔改变了现代日常生活批判的研究思路,从物质生产一经济领域转向消费一符码领域;德波认为以意象与幻觉占统治地位的“景观社会”取代了马克思时代以生产为核心的“商品社会”。巴特、列菲伏尔、德波虽然在具体的理论上各有侧重,但共同意识到了随着消费社会的来临所引发的社会主导性力量的变化,也即由生产性社会转向了以符号为中介的消费社会。在这些有关消费社会的讨论中,最具影响力的是后马克思思潮的代表人物鲍德里亚。在他看来,随着消费社会的出现,消费已经取代了生产的地位,成为支配着整个社会结构的“存在之光”;在消费社会中,我们消费的并不是物的有用性,而是通过消费显示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因而被赋予符号学意义。可以说,鲍德里亚正是在马克思的基础上来研究“消费”,并将其置于解读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位。
在早期鲍德里亚的三部代表作《物体系》、《消费社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他发现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已经不再能够充分解释以商品的增值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消费社会的发展,只有借助于符号学理论才能解释消费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物品的消费已不再因其物质特性,而是因为它是一种符号,是人与物品之间的关系结构本身,这种关系已延伸到历史、传播与文化关系的各个层面,而且最后所有的关系理念都化为消费品。
当然,消费社会的形成缘于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结构性变迁,除我们通常所注重的作为物质因素的经济基础之外,还有某种精神因素的作用。例如,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对资本主义发展历史中精神因素的考察表明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之间存在着某种亲和性,他发现历史上很多地区都曾出现过大量的“资本”,但并没有由此发展出现代资本主义,所以“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原动力”,“不在[供资本主义使用的]资本额从何而来,最重要的,在于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近代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理性的行为与企业组织”,新教伦理实际上是将宗教的精神氛围导人经济领域,可以说新教伦理是造成经济生活合理化的重要原因,经济生活合理化又有助于创造出所谓的“资本主义精神”。应该说,在机器大工业时代,制约资本主义发展的主要问题是生产规模的扩大,由此需要资本积累、节俭禁欲;而进入20世纪,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主义的危机在于无限的生产能力与有限的产品销路,凯恩斯就将资本主义的矛盾归结为有效需求不足,1929年的“大萧条”便是最好的例证。于是,消费就凸显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逻辑,他说:“19世纪发生在生产领域中的那个生产力合理化进程在20世纪的消费领域中得到完成。”
鲍德里亚对现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特征的认定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社会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为了消费品,以至在今天,但凡不能成为消费对象的东西,人们一般都不会认定其有存在的价值。第二,消费品的普遍存在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提供着合法性依据。第三,消费的“个性化”使人们罹患消费“强迫症”,只有将自己的一切都置于消费之中,人们才获得安宁感与实在感。当消费之光弥散到整个社会生活领域中,鲍德里亚就需要对消费社会展开批判性研究,这种研究遵循着双重逻辑线索——马克思的以生产为核心的资本主义批判与巴特、列菲伏尔、德波的符号学理论。
一方面,鲍德里亚借鉴了马克思用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座架”,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决定着消费体系。马克思揭示出“商品形式的奥秘”在于“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也即通常所说的“物化”。其“深刻”之处在于将商品仅仅视为一种现代性的“现象”,因而是暂时的;更主要的是由于他洞悉了生产活动在人及其生活本质中的优先地位,使得《资本论》“既说明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运行方式和社会结构,又说明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马克思说:“如果现象形态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成为多余的了。”牠以生产活动为核心来透视资本主义经济形态的颠倒和物化现象。鲍德里亚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决定着消费体系的基本看法,“在这里,我们会合了马克思所分析的商品形式逻辑:就好像需要、感情、文化、知识、人自身所有的力量,都在生产体制中被整合为商品,也被物质化为生产力,以便出售,同样的,今天所有的欲望、计划、要求,所有的激情和所有的关系,都抽象化(或物质化)为符号和商品,以便被购买和消费”。只是与马克思面临不同的时代境遇,鲍德里亚将消费本身视为生产体系的替代性体系,认为消费在今天已经成为主导性逻辑。就这一层面而言,鲍德里亚是对克思分析思路的一种延伸。
另一方面,鲍德里亚采用了符号学的解读策略。虽然他在主导思路上延续着马克思以生产活动为核心展开的资本主义批判,但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消费本身已经构成了一个具有文化意义的自组织领域,一切物品在其中都变成了具有文化符号意义的物品,也即物品的原始功能性层面让位于物品的符号文化层面。他认为,“物品在其客观功能领域以及其外延领域之中是占有不可替代地位的,然而在内涵领域里,它便只有符号价值,就变成可以多多少少被随心所欲地替换的了。”消费社会中的消费就是一种被符号的意指系统所吸收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以大众主动地被吸收为基础,这才是消费社会中符号意义逻辑的运转过程。消费被符号所操控,符号操控消费的目的在于“社会区分原则”。即通过对符号——物的占有和消费,个体凸显出自己的文化身份,而这种转换在他看来决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只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
早期鲍德里亚虽然是从双重逻辑出发展开理论建构,但明显倾向于从符号学视角展开的社会批判理论,他力图将符号学融入马克思以生产为核心的资本主义批判框架之中,一方面固然拓展了马克思的“异化”一“物化”批判话语,另一方面由于双重逻辑模式的存在。必然会导致生产逻辑与符号学的深层次冲突,因而其后期在《生产之镜》和《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全面批判马克思的“生产哲学”实属必然,以至在《生产之镜》中提出:“马克思主义没能彻底同资本主义的生产主义决裂,它所希望的仅是一种更为有效且公正的生产组织,而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价值以及不同的生活方式。”为此,他用“生产之镜”来界定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将马克思的总体逻辑视为生产。事实上,自20世纪40年代西方社会转型导致消费获得主导性地位,消费社会一切都以符号编码为中介,所以在他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不是传统的物质生产占主导,而是符号编码占主导,马克思的生产逻辑本身就处于符码统治之中,沦为一种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
三鲍德里亚正是由于对马克思生产范式的彻底否定而转向后马克思思潮。鲍德里亚敏锐地意识到消费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这种重要性在从大工业到后工业的时代转型中获得异乎寻常的强化,以至他将马克思对生产一技术的重视也视为一种与资本主义的“共谋”。可以说,他继承的是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反对的却是物质生产活动在马克思的整个社会理论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因而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成为后马克思思潮的代表人物。纵观整个后马克思思潮是由一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五月风暴”之后,离开马克思主义转向一种更加激进的并且是在后现代思潮中直接表现出来的后马克思批判理论。他们虽然不赞成马克思主义,但自认为承袭了马克思的某种批判性的遗产;他们本身就是后现代思潮的理论主流,但不同于后现代右派的政治立场;他们从一个断面激烈地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又小心地与马克思主义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按照卢卡奇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界定的话,我们会发现即便是“新的研究完全驳倒了马克思的每一个个别的论点”,“每个严肃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仍然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所有这种新结论,放弃马克思所有全部论点,而无需片刻放弃他的马克思主义正统”。因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研究的结果”,“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只能按其创始人奠定的方向发展、扩大和深化”。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们认为无论鲍德里亚是否与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性研究的结论保持一致。都可以视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工作的一种延续,更确切地说是马克思开创的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效应,这也是德里达所说的,马克思作为一个历史不在场的幽灵而发生的作用。
鲍德里亚关于消费社会的研究虽然提出一个现代社会中值得关注的问题,但并不能因此而颠覆马克思的生产逻辑,非但如此,事实上他尚未突破马克思“生产一消费”的讨论架构。鲍德里亚用符号编码取代物质生产,以此指责马克思的生产逻辑不能洞悉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但就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而言,符号生产只能以物质生产为前提,因此符号生产相对于物质生产只能算作“表象”。更为重要的是的德里亚没有意识到马克思赋予生产一技术的批判性含义。虽然马克思本人没有发展出一套系统化的技术批判理论,但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对生产一技术持完全肯定的态度。他的分工理论除在社会关系层面上造成私有制的形成这一生产关系层面上的变革之外,在一定程度上也涉及到生产的技术方式层面上的人的生存状况的异化,甚至他在机器大生产萌发之初就已敏锐地意识到分工造成个人活动领域的局限化、片面化、抽象化。我们只能说生产逻辑在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思考中,并不仅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客观描述,更是要通过生产逻辑揭示出资本运行机制,因此生产逻辑具有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意蕴。以马克思的生产逻辑来看,鲍德里亚对现代消费社会的符号编码分析,仍然不过是资本运行的一种当代形式,确切说是一种高级形式,并且符号运行的现实基础仍然存在于资本的生产方式之中。所以,鲍德里亚在以符号编码反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时,非但没有超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框架,并且一旦深入到符号系统的发生学分析,又将重新回归马克思的生产过程研究。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凯尔纳指出:“我们仍然生活在生产方式支配着我们的文化与社会生活的时代。”
更为重要的是,鲍德里亚的消费理论没有超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视野,马克思哲学作为一种现代实践哲学能够涵盖鲍德里亚的视域。无论是马克思的生产逻辑还是的德里亚的符号逻辑,都是从某种特定的视角出发,都是基于对资本主义“本质”这一“阿基米德点”的不同透视。既然任何试图同时从两个视点出发的透视都是不可能的,那么二者的冲突似乎成为必然。其实这一问题涉及到对马克思哲学的一般本质的理解。作为一种现代实践哲学,马克思将现实的生活实践作为哲学的立足点,将理论活动本身也理解为一种实践活动,更确切地说视为实践的一种特殊样态;正是由于这一立场的确立,其选择的视角便不可能是一个“阿基米德点”,而是一个“看”世界的相对的“视点”,此“视点”并不排斥彼“视点”的存在,而只有在其他“视点”存在的情况下,才能产生对话和互补,形成一种全面的认识,从而获得对生活实践具体的理解。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不能仅仅局限在具体问题的层面,究竟是选取生产之镜或是选取符号之镜并不重要,必须上升到“哲学之一般”的高度,发现社会生活实践的根本性地位,这样才能认识到马克思哲学作为一种现代实践哲学能够涵盖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研究的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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