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

时间:2022-03-21 04: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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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

西方马克思主义诞生已有大半个世纪,它在中国的传播则不到20年。时间虽短,中国人对它的理解、态度、运用却有很大的变化,这反映了20年来中国社会状况的巨大变迁,也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把握西方思潮并用之解决中国问题的能力和水平。

当前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些动向表明,我们正处在一个重要时刻,我们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正确程度和深刻程度,对于中国历史走向的洞察和对于人类命运归宿的方向感和健全感,正在受到考验。中国最新一轮现代化的努力已历时20年,既有举世瞩目的成就,又面临不容忽视的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有价值的内涵是它的批判精神,它提出和发展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理论,对于我们反省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负面现象,抵制物欲的膨胀和拜金主义盛行,具有可贵的启发和借鉴作用。但另一方面,它的浪漫主义和乌托邦气质,它对现代化的拒斥态度,有可能在中国引起“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般的反响,造就出几个西方“新左派”的育目追随者和鳖脚模仿者,有碍于中国走向世界,走向现代。

中国理论界正式接触西方马克思主义,当始于70年代末思想解放,探索之风大盛的潮流中。但若认真追溯,这个起始时限可提早到60年代。那时为了“防修反修”,内部发行了萨特、梅罗—庞蒂、布洛赫、柯拉科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对卢卡奇关于异化的沦述,也通过苏联的批判为人所知。从后来事态的发展中可以看出,当时有资格接触这些“反面材料”的高级理论家中,有少数好学深思之士愿意抱着同情态度理解那些对马克思主义的新阐释,并在80年代初表示了强烈的探索愿望。当然,这栅栅来迟的开放态度仍嫌为时尚早,思想的新芽一露头就天折了。

60年代末,举国上下大学“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理论”,在曾经狂热和盲从的一代人中产生了一股自发的、强大的,然而是逆向的学习马克思理论的潜流。上述内部书刊广泛地散落民间,被飞快地传阅并热烈地讨论。“”的非人环境,“”理论的空前武断使人更加相信马克思的论述:“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西方马克思主义独特魅力,首先就在于它从人出发理解和阐释马克思。

80年代初,西方马克思主义正式成为学术界的研究对象,学者、教师和学生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有人力图做借鉴和接纳的工作,以扩大研究马克思主义、考察中国和世界现状的视野。但占主导地位的作法仍遵循以下思路:“毒草可以肥田”、“在批判和斗争中发展”。因此,人们在零零碎碎地获得有关知识时,耳朵里也充斥着“针锋相对地回答挑战”、“无情揭露”、“坚决打击”一类的战斗口号。

时代毕竟在前进,人们的心态也越来越开放。到了90年代,带着敌情观念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前那种纯粹批判的态度,也转变成在了解、交流和撞击中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主张。如果说,专业研究者不论态度是严峻还是宽容,始终在理论领域做文章的话,g15么如年代初出现的另一种动向则更有意义,更值得注意。如年代中国社会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市场经济的建立,突然间汹涌澎湃的商品潮,对人们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大众文化、商品文化的平庸性,精神和价值的失落,引起了不少文化人的忧虑与反弹,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应运而生。有些人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心态似乎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模一样,在现代化的潮流中,他们放眼国内外,都感到一种“资本主义”

式的压迫正在进逼。于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提供了抗拒和批判的张力与武器。当然,动力的源泉和武器库并非仅此一个,后现代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在某些原则和理论上有根本差异,但这两种思潮在立场、观点、方法上的交叠重合处也很多,在中国,人们几乎是同时操这两种型号的武器,而并未感到有重大的区分和不便。另外,不少人并未淡忘“”中“批判资本主义道路”那难忘的一课,而细究起来,“”的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者之间也确实有共通的思想渊源(比如阿尔都塞对“”时代的“思想”的支持以及后现代主义对阿尔都塞思想的继承)。于是,在中国的知识界,对现代化导向最坚定和最彻底的批判者往往是这样的三位一体:他们心仪西方马克思主义,拥抱后现代主义,并为、等“新生事物”作辩护甚至唱赞歌。

依我之见,从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寻找在本土进行批判的灵感,是给它派上了最好的用场。我们知道,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资本主义世界工人革命运动低潮的产物,由于科学技术革命和西方社会自觉的或被迫的自我调适、自我变革,西方各国大体上处于相对稳定的发展阶段,身处这种社会的理想主义者和社会变革家,再去发展一种经济危机及其爆发的理论,再去制定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策略,既无紧迫性,也无实际意义。但是,现代化社会并不意味着完美无缺、毫无问题,从马克思的原始出发点——即人的解放,消除异化,个人自由、全面的发展看,现达社会中的人一方面得到了物质享受,另一方面却在人性上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迷失了、甚至丧失了自我。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论是从主观上想坚付初衷不变,还是客观上形势使然,走上了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道路,并以他们的深刻和执着,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观点。作为一种(在否定的辩证法这种意义上的)批判理论,作为一种社会病理诊断,西方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的基本精神是相契的。

中国改革开放20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方向、路线、政策的改变引发了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文化心理各方面的巨大变化,特别是90年代初汹涌而来的商品潮,大大地激发了中国知识界的批判意识。终于有人领悟到了,时代的前进使人面临着一种问题转换:知识分子的使命不仅止于抨击守旧意识,为改革鼓与呼,而且要从价值层面对现代化的方向、后果或伴随现象加以监督,作社会公正的发言人,精神和文化的守护者。

有人对问题转换反应迟钝,或者囿于简单、机械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思维模式,认为只要市场经济继续搞下去,一切道德、文化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更有人担心,对社会上种种弊端奋力抨击,会不会导致否定改革,走回头路。确实,否定改革和现代化的吵嚷声从来没有停止,而且.越来越与批判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捍卫精神纯洁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问题变得错综复杂,有些人似乎忘记了,现代化社会从前现代中脱胎而出,发展至今,始终逃脱不了批判;还有人自感无法在替新体制除弊与替旧意识形态招魂之间划清界线和掌握分寸,因而放弃责任。问题的微妙和麻烦在于,从典型的西欧现代化历程看,厌恶物欲横流、痛斥斯文扫地、批判机器统治时代的人物,如巴尔扎克、劳伦斯者流,多半是能看清历史潮流的守旧派,如果中国的现代化努力还有停滞甚至逆转的可能,人们如何忍心用批判的解剖刀指向那并非筋骨强健、甚至还是伤痕累累的现代性躯体呢?但是,如果我们把考察现代化进程的视野从欧美扩大到当代的亚洲和南美洲的某些地区,就可以看到,“什么样的现代化’’和“是否现代化”同样是值得关注的大问题。如果现代化进程的结果是门阀政治、族权经济,是黑社会势力沉渣泛起,是精神文化价值的丧失,那么现代化将引起社会动荡和民众的诅咒,原教旨主义的崛起将使忍无可忍的人们宁愿受过去的苦而不愿遭现在的罪。

不管你是否赞成,不管你左顾右盼、进退两难的心情是否有根据,批判的旗帜一定会打起来,问题只是由什么人举这面旗,批判的出发点和归宿是什么,以什么理论为武器。

中国文化传统中,批判的精神相当稀薄,要在工业化进程中从事批判,更是资源难寻。西方马克思主义不但是一个现存的武器库,而且以其深刻锐利,以其唯美主义的风姿令人倾倒。

使有些中国文化人首先感到惊喜的是,诸如勒斐伏尔、马尔库塞、弗洛姆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工业社会的揭发与批判,竟与自己对当前现实的感触相差无几。比如,他们指出,在商品丰富,物质生活提高的同时,产生了新的匮乏,即精神的空虚和痛苦:人们成了商品的俘虏,他们被动地接受传媒铺天盖地的广告,这些广告制造虚假的、强迫性的需求,人们的情趣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被大厂商调度和控制,毫无理性地一味追求高档、名牌商品;在虚假的满足中,人丧失了自己的天性,甚至丧失了痛苦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明痛苦不存在,而是说明人已被异化得失去了自我。

大众文化、商品文化时代的到来,使得文化享受(实质上是文化消费)摆脱了贵族化限制,而成为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等人提出的“文化工业”概念,深刻而尖锐地揭露厂这种庸俗文化的本质:这种大批量制造的文化商品使艺术作品的创造性、批判性和想象力萎缩乃至消失,它们不是按照艺术品的内在逻辑创造出来,而是按投资者和制造商对投入一效益的估计批量生产,它们的价格越便宜,内容就越贫乏,品质就越低劣。但大众的口味就这样被调配,以至于人们在表述内心生活和倾诉感情时,都按照文化工业提供的单一模式进行。

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还提出,由于异化性的高消费、高生产,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早已不复存在,双方处于极度尖锐的对立和冲突中;贪得无厌地追求物质享受驱使人不加节制地开发自然,这实际上成了盘剥和破坏自然。他们警告说,自然界对人类的侵略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它会进行报复,在人与自然的战斗中,最终吃亏的还是人。他们主张重建新的经济模式,限制消费,降低生产,扭转浪费资源、破坏生态平衡的趋势。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这种批判在西方社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在中国更是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但是,积一个多世纪以来援引西学的经验,我们已经知道,未经消化的生搬硬套,不加甄别取舍地平面横移,总会造成一些“假洋鬼子”式的问题。依我之见,目前中国文化界中一些“西马”式的批判和主张,就有鹦鼯学舌、拾人牙慧之嫌,以下仅略举几例。

在科技落后,理性精神难于彰显,启蒙屡屡受挫的中国,有人大肆否定科学、鄙弃理性、嘲笑启蒙,将其与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殖民主义联系在一起。

当中国还有上亿的文盲,数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之下时,有人认为过上现代生活(实际不过是稍微像样的小康日子)的人实质上是处于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漂泊状态。他们认为现代生活的一切都是异化、孤独、分裂t变态,鼓吹回到人与自然难于区分,朦胧、混沌、自由的家园,也不知这样的家园是存在于奴隶时代,还是远古的洪荒时代。

当中国还努力挣脱闭关锁国的藩篱,大力争取利用外来的技术、资金、管理方法,走向世界时,有人把改革开放的中国形容成为跨国资本提供机会的场所,正面临变成新殖民地的危险。

应当看到,不论“西马”在当下如何有其魅力,不论我们多么有必要在其武器库中借用一二,它本身作为理论形态就是大有问题的(不然不会在西方由盛而衰,现今已处于花叶飘零的境地),而将其从西方语境搬弄到中国语境中来,更应加倍小心,只能取其神髓而决不能用其皮毛。

这里不可能全面、深入地剖析“西马”理论的问题,只能对其阙失面随意点触一番。

第一,批判精神固然可贵,但“西马”的批判往往有钻牛角尖,甚至走火入魔的地方,因此,依据其批判来评价西方社会和西方文化,有时免不了偏颇不确,在中国照葫芦画瓢,更容易显得不伦不类。比如,阿多诺认为乐曲的结构中包含着社会冲突,他一会儿认为勋伯格的十二音系表达了矛盾冲突,是辩证的因而是进步的,一会儿又认为十二音系使后人僵化而失去了否定和批判精神,从而必须加以警惕。

第二,一些“西马”人士不是以向前看的眼光批判现代社会,而是向后看,表露了浓郁的怀旧复古、浪漫悲观的情调;他们缅怀虚构的中世纪的田园牧歌式的精神宁静,想退回到前现代时期;他们—味推祟精神,否弃物质,鄙弃大众又俨然以大众的代言人自居,表现了十足的贵族、精英倾向。

第三,他们把科学技术、物质进步附随的弊病与科学技术、物质进步本身混为一谈,把科学技术、现代性等同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这只不过表明了他们自己过分地意识形态化。

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稍加研究就可以看出,它的地域特征相当明显,与德法思想传统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有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身上透露出欧洲中心论和欧洲优越感,亚洲、非洲难于进入他们的视野,甚至美国也不在话下。他们把现代性当成西欧这棵枯树上熟得开始腐烂的果子,他们的论调是否全部适用于现代化刚刚起步并且步履维艰的中国,值得认真思量。

即使他们观察新问题得出的言之有理的看法,也不能与我们在新旧交替中面临的问题混为一谈。比如,工业社会和大众文化的异化机制可能使人丧失自由选挥和自我决断的本能,但在中国,市场经济和商品化打破了单位所有制的束缚和铁饭碗的禁锢,使人的主动性、选择性,支配自己命运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商品化到底促使人获得自由还是丧失自由,就至少包含了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不能笼而统之作答。

“西马”极度推崇价值理性,极其贬斥工具理性,在其偏颇的眼光中,西方社会的一切游戏规则,不论是法律体系还是经营方式,都纯属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如果我们也抱着这种心理,那就无法充分借鉴利用人类创造的一切有价值的制度建设和文化建设的财富了。另外,“西马”从政治斗争策略到文化批判,其中包含无奈的成份,但这种批判愈是得心应手,愈是火爆,愈容易使人认为它是惟一有价值的东西,这就容易将人带到文化决定论的歧路。“文化解决根本问题”、“重价值理性,轻工具理性”,这两条和中国正大行其道的新儒家路向不谋而合。那边只谈异化,这边醉心于终极关怀,现实的、严峻的历史可能少有人顾及,制度革新和制度建设有无人问津之虞。

大陆一位“西马”专家在他的台湾版著作中作序告诫台湾人说:当你们想伸张台湾不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大可以从“西马”出发,这会使你们对自己的社会环境有深刻的透视。但是,当你们伸张台湾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不能以“西马”为出发点了。诚哉斯言,深得“西马”其中三味:此书名曰《从“新马”到韦伯》,表明了作者探索和思想发展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