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一位现代哲学家

时间:2022-04-17 01: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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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一位现代哲学家

【正文】

传统马克思的读解者把马克思哲学视为物质本体论,而把现代西方哲学归于唯心的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在西方,要么把马克思哲学看作人学的空场(如萨特),要么视为只是关于自己时代的实际理论(如罗素),要么归于近代哲学的行列(如后现代主义者)。这样,马克思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便成为论题和方法根本不同的两种性质的学说。那么,马克思哲学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学说?它是否隶属于现代哲学?若非,它在现代何以还有如此大的生命力?若是,它与现代哲学的统一性是什么?换言之,既然它们同为现代哲学,其现代性何在?其差异又是什么呢?我们认为,马克思是一位现代哲学家,正是他开启了回归生活的现代哲学。回归生活世界是现代哲学的基本精神。只不过马克思回归的是现实生活世界,而现代西方哲学所回归的则是人的日常精神世界。

近代哲学的世界观是一种科学主义的世界观(简称为“科学世界观”),它是近代自然科学的自然观的哲学化。此种世界观把世界看作某种外在于人的、独立自存的、自我封闭的、数学化的存在,人只是此种世界的渺小的认知者、旁观者。整个近代哲学,不论唯物论抑或唯心论,均持此种世界观。

任何世界观均蕴含着某种思维方式。科学世界观实际是一种主客二分式的本质主义思维。它具体表现为客观主义、实体主义、理性主义、进步主义、功利主义等。此种思维的本质是对生活或人自身的抽象和遗忘。因为,它在人所直观到的周围世界之外、之上或之后设定了一个作为周围世界之本质的、抽象的科学世界,它在人与世界、主体与客体发生关系之前,先在地设定它们的本质及其关系,如此势必导致还原主义,即对抽象的科学世界或本原世界的探询,对先在本质和初始条件的追问,而此种探询和追问意味着对现世、对人、对当下人们的现实生活的漠不关心。这是一种导向贬低人的思维。

意欲确立人之自尊的现代哲学当然反对此种遗忘生活的世界观。表面看来,现代是一个哲学多元化的时代:哲学的范围愈来愈广,哲学的派别愈来愈多,哲学的分工越来越细,以至于一个哲学家对另一个哲学家所从事的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工作也感到迷惑不解。然而,这只是现代哲学的表象。透过林立的派别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论题,我们发现,在世界观或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上,现代哲学家们是一致的:他们意欲表达的均是某种生活世界观,或者说,他们都在以不同方式由近代抽象的科学世界向人生活于其中的、对人有价值和意义的生活世界回归。

哲学界一般把现代西方哲学划分为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派,现今又有英美哲学和欧陆哲学之分,但不论怎样区分,两派哲学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拒斥传统形而上学。这里的传统形而上学是指把世界视为先于人、外于人的科学世界,反形而上学就是指反对抽象地设定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然后再从这一世界出发来考察人和事物的思维,反形而上学的最终目的就是回到生活。在解构传统形而上学的同时,现代人本主义者努力建构另外一种形而上学体系,然而,这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追求,是“导致产生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意义问题”的形而上学欲望在推动着这些现代形而上学者(注: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第25页。)。即是说,现代形而上学者摈弃了对“死亡世界”的追求,而转向描绘人的现实生活世界,述说人对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发掘现实生活的意义。如考夫曼对存在主义的评价:“将传统哲学视为表面的、经验的和远离生活的东西,而对它显然不满——这就是存在主义的核心。”(注:考夫曼:《存在主义》,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页。)虽然分析哲学发展的早期仍然沉溺于本质主义(其对理想语言的追求便说明了这点),但是,逻辑实证主义清除了“对超验物的探究”,他们回到经验,转向语言或命题的意义,这即是对传统哲学的否定、批判和向生活世界的回归。特别是从20世纪中叶开始,“科学哲学的兴趣重点逐渐从句法学转移到语义学,进而转移到语用学”(注: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108页。)。在狭义的语言分析哲学领域(指专注于语言探究的分析哲学,主要包括维特根斯坦及其弟子),关于语言和意义的适当解释的问题离开了逻辑原子主义的句法——语义学模式而走向彻底语用化的“语言游戏”模式,走向以生活形式为语境的语用学模式;而在同样狭义的科学分析哲学领域(指着重探寻科学发展和发现的“正统”科学哲学,主要包括库恩、劳丹、奎因、费耶阿本德、拉卡托斯和夏佩尔等哲学家),哲学家们的兴趣日益离开了经验主义,而转向关于在社会环境的实用语境中的“科学的增长”问题,转向科学知识与社会环境、科学增长与生活(尤其是科学家本人的生活)的关系的探讨,转向后经验主义的科学哲学,表现出与哲学解释学的趋同。而一旦把语言的意义归于生活中的应用,一旦将科学发展与科学家的生活、欲望、追求和具体的社会环境相联,这意味着科学哲学也回归了生活世界。

现代哲学之所以回归生活世界在于,生活世界是一个人生活于其中、对之熟悉、与之交融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生机、无限生成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人不再是孤立、僵化的单子、原子,而成为不断创造和展示自我的生成的人。

与现代许多哲学家一样,马克思也拒斥科学世界观和本质主义思维,也由近代的科学世界回归了人的生活世界。

读马克思的书,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在他的哲学与近代哲学之间,并非是同一种哲学精神的延续,而是与传统哲学的断裂,是对后者的否定、批判和超越。这通过马克思早年“信仰”的几次转变就可以看出。马克思最早(中学时)接受的是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因为后者的浪漫的理想主义与他成为“伟大人物”的梦想相合。但马克思并未完全沉溺于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中,他那时就带有一种非常可贵的(当然是朦胧的)求实精神。正是此种求实精神使他转向了黑格尔,因为大学一年级时,在依照康德和费希特哲学建构起来的法哲学体系的末尾,他认识到全部体系的虚假性,即与现实不符。而黑格尔的应有和现存相统一的思想使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转投于黑格尔的门下。然而,经过大学毕业后几年的对现实问题的研究和对现实政治斗争的参与,马克思逐渐认识到,黑格尔的应有与现存的统一其实只是思想范围内的统一,它与现实恰恰是矛盾的,由此引发了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清算。而此种清算是与费尔巴哈的影响密不可分的。按照恩格斯的说法,他们当时都在现实与体系的矛盾中彷徨,这时,《基督教的本质》出版了,它一下子就解决了这个矛盾,“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8页。)。但是,如同对黑格尔哲学的态度一样,对于费尔巴哈哲学,现实的态度使马克思一开始接受它时便有所保留。所以,在利用它清算完黑格尔哲学之后,他便开始了对它的批判。马克思认为,费氏虽然反对抽象的观念论,要求从现实出发,但由于他只是从客体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感性,所以其感性仍然是抽象的,因为,真正的感性实际是人的感性活动或实践。

从马克思对上述哲学家的态度,从他同时向传统哲学的“两大阵营”开战说明,他并不是要摒弃这种或那种具体哲学,而是要消灭整个传统哲学,超越整个传统思维,摒弃科学世界观。他说:“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8页。)

那么,在否定了自在之物、绝对理念和始终如一的自然界之后,马克思主张何种世界观?要回到怎样的世界呢?解读马克思的著作,我们发现马克思所理解的世界具有如下规定:第一,现实世界是指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黑格尔在感性的人和自然之外又设置了一个抽象的绝对理念世界,费尔巴哈的世界虽然是人感性直观到的,但却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虽然这两个世界一个是唯心的,另一个是唯物的,但它们均是某种外在于人、与人无关、独立自存的东西。在谈到费尔巴哈哲学时,恩格斯指出:“就形式讲,他是现实的,他把人作为出发点;但是,关于这个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却根本没有讲到,因而这个人始终是宗教哲学中所说的那种抽象的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2页。)针对黑格尔的抽象主义,马克思才说出了“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的话语。也就是说,马克思明确反对视世界为脱离人的日常生活、处于人的生活之外或超乎生活之上的东西,而是把现实世界看作人生活于其中、对人有价值和意义的价值世界或意义世界。他说:“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0、30~31页。)第二,现实世界是一个感性世界,即人的感性活动及其结果。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对感性的理解,并不意味着他弃绝感性。相反,马克思是真正彻底的感性论者。他认为,现实的即是感性的,说一个东西是现实的,就是说它是感觉的对象,是感性的对象。非感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他说,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真正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他指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说来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说来作为人的存在,已经变成实践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所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在实践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8、131页。)然而,与费尔巴哈对感性的理解不同,马克思不是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来理解感性的,他把感性理解为感性活动或实践。而费尔巴哈所看到的“感性”其实是人的感性活动的结果。也就是说,对马克思而言,人的感性世界并不是某种固有的、独立自存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甚至连最简单的可靠的感性,比如樱桃树,也只是由于社会的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的交往才提供出来的。因此,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才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础,才是真正的感性。第三,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集合体,而是无限生成之过程。恩格斯曾指出:“无论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人那里,还是在黑格尔那里,占统治地位的自然观都是:自然界是一个在狭小的循环中运动的、永远不变的整体,其中有牛顿所说的永恒的天体和林耐所说的不变的有机物种。”(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22页。)与以往哲学的上述观念不同,马克思认为,不存在任何最终的、绝对的、神圣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具有暂时性,都处于生成和灭亡的不断变化中:人无先天的固定本质,他是不完善的,处于永恒的生成过程中;自然界有自己时间上的历史;历史也永远不会达到尽善尽美的理想状态;更不存在什么绝对真理,人类“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样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除了袖手一旁惊愕地望着这个已经获得的绝对真理出神,就再也无事可做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2页。)。因为,世界不是什么与人无关的东西,而是人的生活,是人的实践活动及其结果,而建立在一个不断涌动的实践活动基础上的世界不可能是静止的。如马克思所言:“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的过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31页。)看来,在马克思的哲学中,“人就是人的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52页。),世界是人的世界,“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9页。)。

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世界观或者说回归现实生活的态度,马克思才关注关于人的解放的社会主义学说,并把它置于自己理论体系的核心。在马克思之前,已经有了种种关于未来理想社会的构想,如欧文、傅里叶、圣西门、魏特林等人的社会主义学说。然而,尽管所有这些学说研究的是实际问题,也不乏实际的行动,但他们用以研究实际问题的思维却并非实际的。他们不是依据现实社会的状况去分析未来社会的发展,而是从抽象的人性出发,从他们设想出来的美丽图画出发来评判现实、改造现实。“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把它发现出来,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为绝对真理是不依赖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历史发展的。所以,它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被发现,那纯粹是偶然的事情。”这样,一切社会变革的终极原因都被归于天才人物的偶然发现,被归于人们对永恒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这样的社会主义如同近代科学世界一样,都是外在于人们的现实生活的东西,是从外面强加于社会的。因此,它一开始就注定要成为空想的,“它愈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愈是要陷入纯粹的空想”(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16、409页。)。公务员之家版权所有

马克思之所以要摒弃科学世界观或抽象主义思维,根本是要突破对社会主义的此种理解,使其由空想变为科学。他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40页。)这里的前提根本上是指现有的生产状况和阶级关系。恰如恩格斯所言:“现代社会主义,就其内容来说,首先是对统治于现代社会中的有产者和无产者之间、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和统治于生产中的无政府状态这两个方面进行考察的结果。”(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04页。)是生产力与所有制关系之间的实际冲突在思想上的反映。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并不只是现实苦难的情感反映,并非是居于社会之外、超出社会之上的、从外面强加于社会的应当,而是现存社会发展的一种现实的可能性,它深深植根于现存的经济事实中,植根于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中。由考察此种矛盾所得出的社会主义就不再只是“应然”,而且具有现实的必然性,是“应然”与“实然”的统一;这样的社会主义便不再是空想,而是成为奠基于现实之上的、因而具有实现的可能性的科学;这样的社会主义也不再是普适的教条,因为它不是绝对真理或永恒正义的表现,而是现存状况的反映。既然是现存状况的反映,而每一民族的经济、政治、文化状况各不相同,因此,只有建立社会主义的一般原则,根本不存在社会主义的同一模式,不存在实现社会主义的单一道路。马克思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从来不把自己的理论当作教条,一旦实际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旦有了新经验材料,它就会依照新经验来修正自己的理论。他晚年中断《资本论》的写作,转向对史前社会和东方社会问题的研究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再一次证明,他是一位现代哲学家,他的世界观是生活世界观,他的理论不是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抽象的道德”的关注,而是对现实生活问题的关心。尤为重要的是,他是在生活世界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的。罗素曾经这样评价马克思:“把马克思纯粹当一个哲学家来看,他有严重的缺点。他过于尚实际,过分全神贯注在他那个时代的问题上,他的眼界局限于我们的这个星球,在这个星球范围之内,又局限于人类。”(注: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43页。)应当承认,罗素对马克思的“缺点”的把握是十分准确的,即他的眼界仅仅局限于人类的自己时代的现实生活问题。但罗素所没有意识到的是,“尚实际”并非马克思的缺点,而是他的优点。尚实际说明马克思是一位现代哲学家。

虽然同为生活世界观,但马克思和现代西方哲学家对生活或生活世界的理解却是根本不同的。现代西方哲学家们所回归的生活世界虽然也是人的生活、人的世界,但却只是人的一种生活、一个世界,即日常生活、意识生活或语言世界。生活世界不同程度地被意识化、语言化或日常化了,而意识、语言、日常生活之外的生活和世界要么被用括弧括了起来、悬搁了起来,要么只作为人生成、创造的条件。而马克思所说的生活世界则是一个以实践为基础的,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相统一的,以全面的人为指向的现实生活世界。

近代哲学是用本质主义思维来看待人的,它把人外在化、物欲化、客体化和世俗化了。此种原子式个人因禀有固定人性而再无个性和创造。这样一种人的现实对任何进行深刻思考的人来说,是越来越不能忍受了。于是,整个现代西方哲学均向内转,意欲借助凸显人的心灵和思想的现实来摒除本质主义、确立人之个性和创造性。人本主义者转向意识,即日常生活中人对生命的体验和对生活的感受。如克尔凯郭尔、柏格森、萨特等,甚至是胡塞尔后期的生活世界概念也“只是表明了哲学尝试的前反思、前科学、前哲学的意识的重要性对于胡塞尔越来越大。他所谈论的‘世界’仍然是意识中的世界”(注:胡塞尔:《现象学和哲学的危机》,英译者序,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第61页。)。而语言哲学家则转向一种“现实的意识”或“思想的直接现实”,即语言,且是日常语言,而非规范性用语。认为语言不再是表达、再现的工具,而是独立的存在,甚至是世界的本体,是世界得以显现的根据。如穆尼茨对维特根斯坦的评价:“只有一个世界,只有一个可以有意义地使用受逻辑支配的语言的领域。”(注:穆尼茨:《当代分析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页。)这样,现代西方哲学家们就把生活世界意识化、语言化或精神化了。但是,一个纯精神的世界是无法独立存在的,精神世界不仅要寓居于实在世界,而且其内容也源于实在世界。一旦把非精神世界用括号括起来,则精神便成为无内容、无指向的纯粹流动和滑动,除了在动中偶尔捕获的零星内容外,它失去了任何确定的内容。于是,科学与迷信、真理与谬误、托勒密的地心说与哥白尼的日心说不再有分别,对话不再有任何确定的起点,未来也无法预知,现代人由此堕入孤独、焦虑、乃至绝望的境地。

与现代西方哲学家们对生活世界的理解不同,马克思所回归的生活世界却非纯精神世界,这从前面我们对他的生活世界观的阐述就可以看出。对马克思而言,人首先是一个感性的、肉体的、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这同时意味着人之外有感性存在,意味着人的对象也是感性的、实在的。既然人及其对象均是感性的、实在的,那么,人之生活或生成也必然是一个实在的过程。人不仅有实在的日常物质生活,而且有实在的非日常物质生活即实践,实践、物质生产或实在的对象化活动正是人感性地实现自我、生成自我的方式,它们也是生活世界的必有内容。换言之,虽然马克思与现代西方哲学家一样,均主张回归生活世界,均把生活世界视为人的自我生成或追求更丰富、更有趣生活的过程,但由于对人的理解的不同,从而导致他们对生活世界的理解也存有差异:前者认为实在的对象化活动为生活世界的基础性内容,而后者则把物质生活排除于生活世界之外。

强调生活世界之实在性的马克思并未把人的生活完全归于物质生活。他认为,与动物不同,人与其生命活动并不是直接统一的,这是由于人有意识,由此决定了人不仅有实在的对象化活动(即实践),而且有象征性对象化活动(即理论、艺术、宗教等活动);人不仅有物质生活,而且有精神生活。虽然马克思一再强调实践或实在的对象化活动之于生活世界的基础性,但这只能归于他那个时代唯心主义盛行的背景,并不表明他轻视人的精神生活。相反,在他对需要异化的揭示中,在他对自由王国的憧憬里,我们甚至可以读出他更为推崇、欣赏人的精神生活。他说:“自由王国只是在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926~927页。)这就是马克思,他既是一个反对抽象的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追求超越的理想主义者。他并未失掉19世纪德国文人身上的浪漫主义气质,他只是为其熔铸进了现实主义的基调。

看来,马克思的世界观并非物质本体论,也非精神本体论,而是“生活本体论”(若是可称为本体论的话)。他所说的生活世界既不是传统的解读者所理解的外在于人的物质世界,也不是现代西方哲学家所回归的日常精神世界,而是一个以实践为基础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相统一的,以全面的人为指向的现实生活世界。这才是人生活于其中的真实世界,是我们所应回归的生活世界,是现代哲学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