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底层文人对古代诗文的解读

时间:2022-02-19 10: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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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析底层文人对古代诗文的解读

论文摘要:从家谱的记载看,下层文人对古代诗文名篇的评论,主要有三种情形:向往诗文所表现的某种人生理想;对诗文的内容予以具体的分析;对诗文的意义给予改造性理解和引用。所体现出的观点有的与我们此前所看到的专业评论接近,有的则别出新意。而无论是哪种情形,都能反映普通人阅读理解古代文学作品的基本风貌和具体过程,是对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补充。

论文关键词:底层文人;普通民众;古代文学批评

在古旧家谱文献中,保留了一些下层文人甚至乡野村夫评论中国古代诗文名篇的资料。这些评论有的与我们此前所看到的专业型评论接近,有的则别出新意。而无论是哪种情形,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通人阅读理解古代文学作品的某些风貌和过程,这些过程及结论对于我们准确把握古代文学作品的意义及价值、全面了解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鲜活状态,具有重要的补充意义和参考价值。兹简要介绍如次。

一、以向往诗文所表现的人生境界而表达对诗文的理解

许多乡下文人对古代诗文中所表现的某种人生理想产生极其浓厚的兴趣。而在这种兴趣中,也同时反映了他们对诗文意义的理解。

尹炳金、尹任公等纂修、民国间永思堂木活字本《尹氏家乘》卷十六中载席珍撰“伯父云庵公传”,称尹御尊“屡试辄败。家居饮酒,常以读书下之。一日读仲长统《乐志论》,每一过,浮一大白。适有友人吴紫陶见之,笑日:‘有如此下酒物,虽一斗不足多也”’。仲长统是东汉时期的智士和狂士。《后汉书》本传称他“性假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其《乐志论》为自己设计了一种既无衣食之忧又无心灵之扰、闲静时置身山水、嬉乐时良朋满座的闲适安逸生活。这样的生活即使神仙也难以企及,但许多厌世的文人却十分向往。落榜书生尹御尊每读一遍《乐志论》,即痛饮一杯,其中的意境他自己虽未明言,但友人一句“有如此下酒物,虽一斗不足多”,则替他将《乐志论》的精髓点了出来。实有言在此而意在彼之妙。

蒋得宝等纂修、民国十二年一梅堂木活字本《蒋氏宗谱》卷十三载路嗣雄撰“揆宇蒋公传”,称其为“诗酒中人”,并说他“尝谓人诵古乐府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二语,若与时事之成败、人物之升降了然于心,乃言与行违,念头处处皆错,犹棋子盘盘尽错,其于《葩经》‘醉酒饱德’之谓,究未之思也,不然,何不磊落光明,行忠孝事,为顶天立地一个奇男子耶。噫,若辈诚下愚不移矣。夫酒所以养性也,性养则德饱,古圣所云可为箴鉴,诸君子请满饮此杯以为酒戒”。蒋揆宇虽然嗜好饮酒,但他却坚决反对嗜酒败德,所以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中所隐含的消极人生态度给予了及时的提醒。如果身居高位的大德贤出此语,我们会觉得他是在板起面孔说教,但这位乡下文人如此语重心长,则包含了更多的务实和忧患意味。因为身处乡间而好酒,极易产生靡费和懈惰,于自身的健康和家庭财产都是很大的隐忧。蒋揆宇如此引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更反映出乡间文人的心理焦点。

姜继宗等纂修、民国十七年受福堂木活字本《龙砂姜氏宗谱》载包琪撰“蔼堂姜公传”记载,姜蔼堂有次招约包琪之父饮酒,作者随侍,“酒酣,脱帽露顶,庄谐间作,谓先子日:‘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晚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之消忧’,此数语实获我心”。“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和“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之消忧”,分别出自孔融之和陶渊明《归去来辞》,表达的是与友朋同乐的心理愿望。清人伍涵芬《读书乐趣》卷三云:“陶元亮《归去来辞》一种旷情逸致,令人反覆吟咏,翩然欲仙,然尤妙于‘息交绝游’一句。下即接云晚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其意即谓此二句正体现了陶渊明浓深的人间情怀。姜蔼堂认为分别出自孔融和陶渊明的这几句“实获我心”,则说明这几句描写友朋聚饮欢乐场景的恰切性,也反映了他对于这种生活和这些文句的欣赏。

(清)殷实益等纂修、光绪五年(1879)木活字本《后贤殷氏支谱》卷一“文献考”载姜应熊撰“明卿殷公传”记载:殷道昭“自以家世业农,遂悉力田作,暇则以渔钓自娱。尝过里塾中,闻童子诵渊明‘田居’、‘获稻’等诗,辄点头日:‘此境大佳,吾一生享此足矣’。”“田居”、“获稻”分别指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这几首诗都很恰切地表现了田园生活的苦乐,尤其是于苦楚之中别寓快乐,很能使世代生长于斯的人由此发现身边日常生活中所蕴涵的诗意。殷道昭世代为农,虽偶尔也渔钓打猎,但未感到其中之乐趣,当他听到村塾里的孩子们诵读陶渊明描写乡村生活的诗句后,便不由脱口而出:“此境大佳,吾一生享此足矣。”这反映了他平时只以苦为苦甚至以乐为苦而未能苦中求乐,也反映了陶渊明简淡之笔所达到的神奇效果。

二、对诗文内容的趋同性理解

乡村文人对古代诗文的篇章内容及字句含义,也提出了他们的理解,这些理解大部分与已经形成的主流认识完全一致,体现了传统文化的传承过程。

明正德刻本《山阴刘氏宗谱》录孙缙绅撰《大父谧庵府君传》记载刘链(别号谧庵)“喜吟咏,尤喜七言律。一日同刘半斋游兰亭,请日:《永和记》昭明不人《选》,无乃以‘天朗气清’类秋景耶?又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较之于彼更无着,果然乎?”《昭明文选》为何不选《兰亭集序》的问题,曾经是魏晋文学研究中一个热烈讨论的话题。主要的解释有两条:一是兰亭修禊发生在暮春,而“天朗气清”之句则为秋景,时令与景色不一致。宋范陈正敏引述季父虚中的观点日:“《兰亭序》暮春而有秋景‘天朗气清’之句,故不人选”,王得臣以《楚辞》“秋之为气也,天高而气清”为据,支持范陈正敏之说。二是《兰亭序》的思想情调有消极悲观以至悖于老庄自然达观之论。宋人桑世昌《兰亭考》卷八《推评》说:“右军器宇、词、翰三者俱优,而《曲水序》中有乐极悲来,嗟悼之意。《文选》中收王元长《曲水诗序》,《曲水序》不收,岂昭明深于内学,以羲之不达大观之理,故独遗耶?”山阴刘链与同游之刘半斋请教《文选》不入选《兰亭序》的原因时所指出的“天朗气清”类秋景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较之于彼更无着”,与历史上出现的解释基本上一致。这种一致恰好显示了民间或普通文人在面对经典作品时,对主流传统观点的吸纳与认同,体现的是关于经典作品的经典评论在文化底层的传播情形。刘链的观点与历史上的认识几乎如出一辙,这就是接受学研究者所说的大众阅读的从众性表现。他的观点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兰亭序》的内容而言固无胜义,但他的行为本身却依然具有深意。它一方面显示了经典之论是否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和如何接受,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中华文化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被继承和发展的过程。刘锩关于《文选》不选《兰亭序》之见,在专业的文史研究者看来是无需特别关注的,但对于与他同样文化水平以及更逊于他的人来说,他的理解就具有启蒙和开化的作用。中华文化应该就是经由这样的方式,一级一级地由上向下传递,范围逐渐扩大而影响渐趋久远。

廖葆华等纂修、民国二十八年世缣堂木活字本《浏东廖氏族谱》卷十八“艺文”辑录廖之侗的《俚言求助》,其中云:“昔陶渊明有则终日延宾,无则沿门乞食,其诗有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又日‘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所难得者,解意主人耳。”人人都能想象,为衣食之困而向他人乞求是一件极其窘迫的事情,举手敲门就非常艰难,面对主人的目光更是难于启齿。这时候听到类似“是不是没有吃的啦”“需要我帮助吗”等出于关心和友好的话语,都会觉得是莫大的耻辱。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用问,什么都不说,将所需要的默默地给予对方。这就是善解人意的方式,“此时无声胜有声”。陶渊明诗中所写到的这位邻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陶渊明非常渴望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仅是陶渊明所希望的,也是廖之侗所希望的。“所难得者,解意主人”八个字,把《乞食》反映的重要内容表现了出来。

阙万年等修、民国二十二年圣邻堂木活字本《古吴阙氏宗谱》卷二载王启勋“梅李支祝庄桥阙家圩金宝公传”日:“晋时陶靖节云‘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此言人生能习劳,能耐苦,不驰志于显荣势利,株守田园,而能创业垂裕者,终其身自得享至乐于无形也。”“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语出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表现的是陶渊明安贫乐道的心灵境界。方宗诚《陶诗真诠》说此二句所展示的“胸次近于颜子”,陶渊明自己的诗文中也一再声明“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金宝公关于这两旬诗的理解与陶渊明自述及历代的解释基本一致,而且结合陶渊明的一生,提出了更为广泛的义项。

三、对诗文意义的改造性理解和引用

古代诗文的字句通常有相对比较固定的意义指向,而底层的文人往往在引述或引用时予以改造,从而赋予其比较新颖的意义,使它的指向发生了某些转移。

明人卓发之所辑、天启年间(1621—1627)刻本(卓氏遗书》是一部谱传性质的杂著,该书卷三“大传”记载日峰公曾日:“嵇叔夜言‘服药求汗,未必得汗,而愧情一集,则批然流离’,予以为诗亦然,操笔刻句,未必得句,而胜情偶会,则翩然奔注,摩诘以禅超有,襄阳以澹适真,才不足半李杜而依性附情,有词坛工力所不及者。”“服药求汗,或有未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是嵇康《养生论》中几句,本谓服药未必能够出汗而心有愧情则大汗淋漓。日峰公则借此喻指写诗不能过分追求雕琢词句,而具备了真性情则往往会有妙语连珠的效果,王维、孟浩然即是明证。可以看出,这段评论完全是对作品原意的合理借用,但如此借用《养生论》的观点及词句,此前确实不太多见。

(明)江德汗、江廷藻纂修、清抄本《旌西金鳌江氏宗谱》录歙北许宗远《临清楼记》,其中云:“余因诘其临清以取渊明之辞而名是楼,则知子有以得夫渊明之趣而心渊明之心也。(江)士达日:渊明之心吾讵可得,渊明之不慕于富贵者,吾则庶几乎。余日:子之若此,则人具此心,心同此理,虽今古之不侔,何以优劣较也。昔渊明宰彭泽时,未免有意,迨赋《归去来辞》,旷其职而不居,出乎物表,以为‘临清流而赋诗’之句,自得厥趣,以尽夫天理之悠然,岂区区富贵累其中哉。今子之登楼游目四表,俯睹锦鳞之游泳,仰视云影之徘徊,水天一色,浩然之气以生,油然之兴以发,真得渊明之雅趣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句,表达其耕作于田园、畅游于山水的自然人生趋求。所以《临清楼记》的作者许宗远认为,江士达既然能够在楼上“俯睹锦鳞之游泳,仰视云影之徘徊”,就已经实现了陶渊明所期求的生活目标,达到了陶渊明所标称的雅趣。从字面上这样来理解“临清流而赋诗”是对的;但如果是像许宗远说的,江士达不仅有条件修造楼台,而且有意地临楼赏景,那就并没有真得陶渊明之雅趣。因为陶渊明虽然很钟情于山水,但他却很少单纯地、有意地进入其中,他更喜欢以非常自然的姿态在耕作时接近山水,所以在“临清流而赋诗”之前还有一句“登东皋以舒啸”。

《文选》吕向注日:“东皋,营田之所也。春事起于东,故云东皋也。皋,田也。”江士达可能并非耕作之人,因此,他所得陶渊明之雅趣充其量不过是形似而非神思。由此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诗句虽然有很多人在读,但有些人可能不仅读懂了这些诗句也读懂了陶渊明本人,而有些人则仅仅读懂诗句而未得真髓。

(清)金门诏纂修、乾隆十一年木活字本《休宁金氏族谱》卷二十“家传”“四十四世祖松青公传”称:金松青“尝日:子不乘时克家,虽学至颜闵,文至卿云,而及身泯没无闻,不能显扬其亲,于亲终无益也。每欲树业亢宗,以绍前烈,启后人,于是建家塾延名师以师表其子孙,旌别劝惩,文教聿兴。每诵少陵‘广厦万间’诗,辄叹日:‘数亩之宫,安足燕翼孙子乎’。以梅结居地狭隘,欲以蕃宗族、光门闾,似未尽善也。乃度地至汪溪。”这是一段关于金松青选择迁居地的记载。从传记看,他具有较强的光宗荫子意识,很希望有广阔的田亩以显示祖上的阴德,庇护后代子孙。但他离开梅结这块狭小天地而迁至汪溪,似乎是受到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启发。杜甫欲求广厦千万间为了庇佑天下的寒士,体现的是推己及人、“宁苦身以利人”的博爱精神,仇兆鳌《杜诗详注》就说:“末从安居,推及人情,大有民胞物与之意。”金松青则为了荫护子孙而远寻乐土,境界之高下判若霄壤。但他这样的理解和体会,正反映出同样的作品对不同的场合和读者,会有不同的效果和意义。正如谭献《复堂词录序》所言“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可以充分接近作者的心怀,但也完全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完全相反。

糜浚宣等纂修、民国六年宜振堂木活字本《糜氏宗谱》载子谨张侗撰《沈孺人传》,在评论沈孺人乐善好施、慷慨助人时,引述日:“苏子瞻云: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前赤壁赋》中“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几句,固然有不贪恋外物之意,但主要是表现一种宠辱皆忘、乐观放达的心灵境界,这与《沈孺人传》作者评论沈孺人的日常善行仍有较大的区别。不过,作者引述这几句来赞赏沈孺人的行事精神,正说明苏轼篇句对一般人的影响或引述者所希望达到的影响,而非有意的曲解和误用。

普通文人在理解古代诗文名篇时与主流认识之一致和不一致,都是富有意义的。前者体现了主流认识与底层认识的相通互融,反映了主流文化在民间和底层的运行过程。中国主流文化绵延千百年而不衰,除了精英分子的勇敢担当外,这些身处底层的文人也发挥了细微但却不可忽视的作用。这是我们认识普通文人文学批评意义的一个基本态度。如果说底层文人理解古代文学时与主流认识的一致体现了对主流文化的认同与继承,他们所提出的个性化观点则展示了中国文化的多面性,反映了普通人对主流文化的创造和补充。虽然有些认识仅是一时的调侃,并不具有文学意义,有些认识则仅得其一,未得其二,但这也恰好说明这些观点具有更明显的下层意味和民间性质,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下诗文作品才可能被很自由地理解。从这些非常个性的事例中,我们看到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作用不一定非要体现在澡瀹心灵、提高心智上,它也完全可以用于日常生活甚至嬉戏中。但这又不是恶搞,不是歪曲,而是自由的理解和随意的发挥。从繁荣文学创作的角度,这些行为也许不值得提倡;从认识文学的实际价值与作用角度,这些现象又是非常需要关注的。文学作品的内涵是多方面的,接触文学作品的读者是多层次的,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应用也应该是多样化的。这符合文学阅读的原理,也有助于文学作品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