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上帝观的研究论文
时间:2022-10-14 04: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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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黄宗羲继承了儒家传统中“天”的观念,“天”是一个非人格的至善至高之存在,不可以人事事天,任何人格或神格的“天”都是对“天”的降格。而“上帝”则是接近人格或鬼神之存在,已经丧失了至高无上性。所以,黄宗羲不会接受西方“天主”或“上帝”之本质,直斥之为谬言邪说。
关键词:黄宗羲;天;上帝;天主教
一黄宗羲与天主教的接触
据考证,黄宗羲的几位好友如魏学濂、瞿氏耜等都是天主教徒。魏学濂受其父魏大中及其东林党同志影响,对传教士有好感。而且他还与著名的天主教徒朱宗元共同校正耶稣会士孟儒望所述的《天学略义》,据说魏氏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加入了天主教,否则不会拥有编校耶稣会士著作的资格。[1]南明重臣、大学士瞿式耜(1590—1651)也同传教士过从甚密,他本身就是天主教徒。[2]瞿式耜是与利玛窦最亲近的中国友人之一——瞿汝夔的侄子。在一定意义上,正是瞿汝夔推动了天主教在华传教策略的转变,即建议利玛窦最好穿儒服而不是和尚服去传教。并且瞿汝夔还利用他在官场上的关系为利玛窦宣传引荐,为利玛窦进京铺平了道路。[3]而瞿式耜却比他这个伯父名气还大,他先是万历进士、崇祯户科给事中,后为南明吏、兵两部尚书,临桂伯、武英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他与传教士素来交好,可能在天启间受洗入教。[4]而黄宗羲与他交情甚厚,当瞿氏南下出任广西巡抚,匡扶南明时,黄氏亲自送他至金陵湖头。[5]
除了这些接触西学的途径,黄宗羲还同耶稣会士有过直接的交往。据考证,黄宗羲曾与汤若望相识于北京,一番交谈,令黄宗羲对汤若望的历算知识大为折服,大有将汤氏视为自己历算学启蒙老师之意。并且汤若望还送了一个日冕给黄氏,黄氏甚是珍爱。[6]
此外,黄宗羲还从梅郎中那里得到一个传教士转赠给他的龙尾砚。黄氏将之看成“绝品”,后来不小心遗失,大为痛心,但十年后,又戏剧性地复得,并赠与吕留良。足见黄宗羲对此砚之重视。[7]
有了这些天主教徒好友,还有与耶稣会士的直接接触,黄宗羲或多或少了解天主教及其教义。那么他是怎么看待天主教的呢?他评价天主教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二黄宗羲的“上帝”观
在黄宗羲的著述中,极少提到天主教。这已经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西方宗教信仰对他来说可能是无足轻重的,也对他所服膺的王道圣学构不成威胁。我们能找到的他对天主教的只言片语,也是在他批判禅学等其它学说时捎带提及的。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其晚年所写的《破邪论》中的论说。
从他《破邪论》的题辞中,我们就能看出他的基本态度。他说,在他完成那部囊括先王之道的《明夷待访录》三十年后,“方饰巾待尽,因念天人之际,先儒有所未尽者,稍拈一二,名曰破邪。”[8]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破邪论》可能是其《明夷待访录》的补遗。如果说《明夷待访录》是其多年前建立起来的圣学大厦的话,《破邪论》则是对大厦某个角落的修缮。因此,在他最后这部文集里,内容杂陈,已经不仅仅是在“破邪”。与“邪”相关的文章只有上帝、魂魄、地狱等三篇;赋税、科举两篇文章是对《明夷待访录》内问题的再思考;而其中的分野、唐书二篇却像是心血来潮、偶然为之的考证辨谬之作;从祀与骂先贤两篇则可以看成是对某种时风流弊的评论。可以看出,其中能够算得上是对《明夷待访录》之补充的,大概有上帝、魂魄、地狱、赋税、科举等五篇,从祀篇勉强也可以列进来。余下三篇考误、评论之作则有偶然凑数之嫌。可能黄宗羲年事已高,觉得犯不着为这几篇文字分门别类,分类集册了,即使有点乱,也只能请后学原谅了。如其题辞最后所言,酌古、美芹之事与他已无缘了,“顾余之言,遐幽不可稽考。一炭之光,不堪为邻女四壁之用。或者怜其老而不忘学也。”[9]这一方面是表达自己不辍笔耕之志,一方面又有些精力不继、力有不逮的感觉。所以,他最后给我们留下的是一部题目较为混乱的杂集。
按照惯例,一代大儒最后的著作,要么非常重要,要么无关宏旨。根据以上分析,黄宗羲显然属于后者。那么将“上帝”放在这部无关紧要的文集里进行论说,黄宗羲对天主教的基本态度已经很清楚了。至于他具体的态度,我们分析了这篇文章之后就会知晓。
在《上帝》篇中,黄宗羲首先提出了他所理解的儒家“上帝”观,“天一而已,四时之寒暑温凉,总一气之升降为之。其主宰是气者,即昊天上帝也。”[10]很清楚,在黄宗羲这里,“天”、“气”、“上帝”是那个最高本原的不同称呼。[11]如果说黄宗羲思想体系的核心就是“气一元论”,[12]我们也可以称它为“上帝一元论”。那么黄宗羲这个“上帝”又是什么样的呢?
黄宗羲所谓的“上帝”,也就是“气”或“天”,究竟是什么呢?它具有什么特征呢?上文已经说得很清楚,“气”或“天”就是主宰,它包含孕育了天地万物。黄宗羲说,天地间“全是一团生气,其生气所聚,自然福善祸淫,一息如是,终古如是,不然,则生灭息矣。此万有不齐中,一点真主宰,谓之‘至善’,故曰‘继之者善也’。”[13]可见,这个主宰通过其“至善”之本质化育了天地万物。不仅如此,它还规定好了万物的高低尊卑之秩序,“知觉之精者灵明而为人,知觉之粗者混浊而为物。”[14]可见,黄宗羲的“气”包含了朱熹的“理”和“气”的全部内容,它即能创造形式,也能提供质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全能主宰。有时黄宗羲也称这一主宰的本质为“仁”或“仁义”,“天地生万物,仁也。”[15]“天地以生物为心,仁也。其流行次序万变而不紊者,义也。仁是乾元,义是坤元,乾坤毁则无以为天地矣。”[16]“舜之明察,尽天地万物,皆在妙湛灵明之中……由此而经纶化裁,无非仁义之流行。”[17]那么,具有“仁”或“善”本质的“天”、“气”或“上帝”有没有区别呢?
“天”与“气”的区别不大,有形之“天”就是“气”凝聚时的状态,无形之“天”就是“气”。那么“天”与“上帝”的区别怎样呢?要回答这一个问题,首先牵涉到的是“天”可不可以是人格之存在的问题。在黄宗羲以及以往的儒学大家那里,天人是必须要区别开来的。如果把“天”想象成神鬼式的存在,并在世间加以祭祀膜拜,那么这实际上是对“天”的一种降低。因为无论是神还是鬼,都是人或物的一种伴生物。而它们根本就不可能与“天”相等或取代“天”。因此,无论是人格意义上的“天”还是鬼神意义上的“天”,都是对天的一种降低,都有损于天的至善至尊本质。这种观念在黄宗羲的《孟子师说卷七·民为贵章》和《孟子师说卷一·明堂章》中表达得较为明显。在《民为贵章》中,他说,“天地间无一物不有鬼神,然其功用之及人,非同类则不能以相通。社稷二气,发扬莽盪,如何昭格,故必假已死龙弃之人鬼,与我同类而通其志气。是故配食者,非仅报其功也。……吾与祖宗同气,籍其配食,以与天地相通。今之城隍土谷,……亦犹句龙、弃之配食一方耳。盖城隍土谷之威灵,非人鬼不能运动也。”[18]既然万事万物产生时就都有自己的鬼神,那么,无论是人或物,还是其鬼神,就都是“天”这一主宰下的产物,因此它们皆低于天。就人来说,人可以借助鬼神与天地相通。但由于人神两界不同类,不能直接相通,这就需要一个中介者。这一中介者就是死去的著名人士。当人们将句龙、弃等著名人士作为社神和稷神的世间代表而供奉起来时,人们不仅仅是在纪念他们的功勋,而且也是籍此而与社神和稷神相沟通,进而与天地相通。由此类推,人们祭祖、供城隍等一系列的祭祀行为就都有通神、通天地之功用。在这种祭祀行为中,人、鬼神、天的界线分明,等级明显。既然人们可以通过用世间的人物作为各种鬼神的象征来祭祀膜拜众鬼神,那么能不能找到“天”在世间的象征,从而通过祭祀它来表达对“天”这一最高主宰的崇敬呢?
在《明堂章》中黄宗羲谈到了这种可能。他说:“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19]周公通过在南郊祭祀后稷来敬天。后来发展成通过敬祖来敬天,“人莫不本乎祖,祖一而已,尊无二上,故曰率义而上至于祖,祖尊而不亲,是所以配天也。”[20]
正是在祭天礼仪中,我们看到了“天”与“上帝”的明显区别。“天”与“上帝”不是同一的吗?为什么郊祀以配天,宗祀明堂以配上帝?“盖祭天于郊,以其荡荡然,苍苍然,无乎不覆,无乎不见,故以至敬事之。郊也者,不屋者也,达自然之气也。扫地而祭,器尚陶匏,不敢以人之所爱奉之,远而敬之也。”[21]可见,郊祀“天”以及不用人事以奉天,都是为了凸显天人之差异,突出人对“天”之敬畏。对于这一“尊无二上”主宰,必须以“尊而不亲”的方式祭之,祭祖亦是如此。然而人们可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如果一个他们非常敬爱的领袖去世了,应该把他看作什么样的鬼神之代表祭祀呢?若以天来配之,一则会冒犯祖先,因为祖先只有一个,“天”也只有一个,不能通过多个祖先之祭祀来祭天;二则事天过于严肃和恭敬,不足以表达对亲如仁父的领袖之热爱。但是,若以其它较低的神来配他,又觉得委屈他。比如对周公来说,“周公之摄政,仁乎其父,欲配之郊,则抗乎祖,欲遂无配,则已有仁父之心。”[22]怎么办呢?这时人们就引进了“上帝”的概念,“于是乎名天以上帝以配之。上帝也者,近人理者也。假令天若有知,其宰制生育,未必圆颅方趾耳鼻食息如人者也。今名之帝,以人事天,引天以近之,亲之也。”[23]人们所设想的这个接近人格的“上帝”既有天之威严,又有人之亲切,人们可以用人之所爱来供奉之。于是,通过祭祀,“上帝”与“天”的区别就出来了。“天”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高于任何鬼神和人属。人们只能通过祭祖或原初之神(如后稷等)来祭天,以配天之至尊至敬。而“上帝”则具有了人或鬼神之特征,它是被用来象征那些非祖先的,然而又崇高类似祖先的仁德广施之圣王先贤的。虽然说“天”、“上帝”是一个本原的不同称呼,然而在黄宗羲的心目中,“天”与“上帝”已经有了等级之分。这个亲近人的上帝已经沾染了人格或者神鬼的气息,与至善至尊的“天”比起来就有些逊色了。所以,“上帝”不能郊祀之,“不可以郊,故内之明堂。明堂,王者最尊处也。仁乎其父,故亲于天。天有帝名,则祭之明堂,亲与敬兼之矣。……故郊曰昊天,明堂曰昊天上帝,天人之分明也。”[24]到了这里,我们就很清楚了。昊天与昊天上帝,虽指一物,但其区别已经是天人之别了。这可能也就是几千年来中国一直尊奉“天”而不是“上帝”的个中原因所在。
三黄宗羲对天主教“上帝”之态度
由此我们再回到《破邪论》之《上帝》篇,黄宗羲先用昊天上帝的唯一性批判了《周礼》、纬书的五帝说,郑康成的五天说以及佛家的诸天说。然后他提到了天主教,对于天主教“抑佛而崇天”他是没有意见的,他所批判的是天主教将“天主”人格化或神化,甚至立其像而记其事。这样的“天主”与黄宗羲所理解的“天之主宰”大相径庭。如前所述,黄宗羲对于人格化以及神化的“天主”肯定是持否定态度的,在他及其背后的儒家思想传统中,人格化或神鬼化的“天”已经是对“天”的降格,即使这一“天主”是万神之神,也只是个被降格了的神,这样的“天主”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至高无上之存在。所以黄宗羲会讥讽这个“天主”不过是人鬼而已,真正的“上帝”或“天”已经被抹杀了。[25]
如果说来华的传教士所具有的知识结构也分为体用两端的话,那么其自然科学就是“用”,天主教信仰就是“体”。可以看出,在中学之“体”与当时的西学之“体”之接触中,天主教并没有被儒家大师当作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站在“天”这一至尊无上的塔顶上,以居高临下之姿态,轻蔑地嘲笑着那些将“天”搞成人鬼式之“天主”或“上帝”的传教士们。
参考文献:
[1][4]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7、313-323页。
[2]王慕民:《明清之际浙东学人与耶稣会士》,见陈祖武等主编:《明清浙东学术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134页。
[3]江文汉:《明清间在华的天主教耶稣会士》,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4、17页。
[5]黄宗羲:《思旧录·瞿式耜》,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一册,第383、384页。也见王慕民:《明清之际浙东学人与耶稣会士》,见陈祖武等主编:《明清浙东学术文化研究》,第134页。
[6]徐海松:《清初人士与西学》,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283页。
[7]徐海松:《清初人士与西学》,第284~287页。也见夏瑰琦:《黄宗羲与西学关系之探讨》,吴光编:《黄梨洲三百年祭——祭文·笔谈·论述·佚著》,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版,第172页。
[8][9]黄宗羲:《破邪论·题辞》,《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92、192页。
[10][25]黄宗羲:《破邪论·上帝》,《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94、195页。
[11]在其它地方黄宗羲也论及到这三者的同一。他在《孟子师说卷一·明堂章》里写道:“天有帝名,则祭之明堂,亲与敬兼之矣。或曰:经前曰天,后曰上帝,何也?曰:天、上帝一耳,不通言则若两物然,故郊曰昊天,明堂曰昊天上帝,天人之分明也。”《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54、55页。在《孟子师说四·人之所以异章》中他又说:“天以气化流行而生人物,纯是一团和气。”《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11页。在《孟子师说五·尧以天下与舜章》中他说得更明白:“四时行,百物生,其间主宰谓之天。所谓主宰者,纯是一团虚灵之气,流行于人物。”《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23页。
[12]这一核心思想在黄氏的著作中屡见不鲜,如“覆载之间,一气所运,皆同体也。”《孟子师说卷一·庄暴见孟子章》;“天地间只有一气充周,生人生物。”《孟子师说卷二·浩然章》。
[13]黄宗羲:《孟子师说卷三·道性善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77页。在《孟子师说·道性善章》的后半章,黄宗羲再次强调:“天之所赋,原自纯粹至善。”《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78页。
[14][17]黄宗羲:《孟子师说卷四·人之所以异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11、112页。
[15]黄宗羲:《孟子师说卷四·三代之得天下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90页。
[16]黄宗羲:《孟子师说卷一·孟子见梁惠王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49页。
[18]黄宗羲:《孟子师说卷七·民为贵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60、161页。
[19][20][21][22][23][24]黄宗羲:《孟子师说卷一·明堂章》,《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54、54、54、54、54、5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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