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朝向二十一世纪的西方哲学

时间:2022-03-18 08: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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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史:朝向二十一世纪的西方哲学

「内容提要」20世纪晚期,西方哲学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政治哲学的崛起和后现代主义的传播。本文提出:第一,政治哲学和后现代主义是对启蒙遗产的深刻反思,但它们立场是不同的;第二,政治哲学的主题是正义,但对于什么是正义,新自由主义内部是充满争论的,它与社群主义之间的争论则更为激烈;第三,启蒙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新自由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不可能终结启蒙。我们都需要启蒙,对于中国是如此,对于世界也是如此。

「关键词」启蒙,政治哲学,后现代主义

「正文」

在西方文化中,“千”是最基本的记数单位。基督教传统中更有“千禧年”(millennium)之说,而所谓的“世界末日”也好,“幸福王国”也好,都同“千禧年”紧密相关。千年之交对西方有一种其他文化传统难以明了的重大意义。

在过去一千年开始的时候,西方文化在世界舞台上还算不上最耀眼的“明星”;当这一千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它在全世界却取得了统治的地位。近百年来,西学东渐,中国现代史表现为东西方文化冲突、碰撞、交流和融合的历史。哲学是文化的精华。位于千年之交这种独特的历史处境,面对纷纭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并对中国具有很大影响的西方文化,许多西方哲学研究者都试图前瞻21世纪的西方哲学。“瞻前”先需“顾后”。要想探索西方哲学的未来,首先应该准确地把握它的过去和现在。

一、启蒙的遗产

21世纪的哲学故事是由现在的哲学话语来定调的,而现在的哲学话语是从启蒙开始的。

启蒙对于现代哲学来说是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一方面,启蒙用理性取代了信仰,用批判精神取代了迷信,打破了基督教神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另一方面,启蒙使哲学取代神学占据了“王者之尊”的位置。哲学据说能够达到外部世界的终极实在和永恒真理,从而被用来审查其他文化部门(科学、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和艺术等)的主张。启蒙导致了大量新思想的产生,但这些思想的性质(真或假、正确或错误)则要由哲学来裁定。

启蒙思想的实质是由三个基本因素构成的:两个关于所要达到目标的理想,一个关于人的神话。

第一个理想是关于知识的,启蒙试图获得关于世界的永恒真理。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现代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便应运而生了,它们的使命就是揭示外在客观世界和内在主观世界的真相,发现关于它们的知识,最终达到关于它们的永恒真理。哲学的任务不是发现科学知识,而是为被发现的科学知识提供证明。哲学为全部现代科学提供合法性,而这是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为此,笛卡尔提出了心灵作为“镜子”的隐喻,科学知识的合法性在于它们能够精确地表象(再现)世界;洛克提出了心灵作为“白板”的隐喻,科学知识的合法性在于它们是外部客观世界和内部主观世界的摹写;康德提出了“哥白尼革命”的隐喻,将科学知识的合法性建立在先验主义之上。在全部知识中,启蒙思想推崇科学;在全部科学中,启蒙思想把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物理学视为楷模。牛顿力学据信触及了终极的实在和揭示了永恒的真理。但什么能证明这一点呢?只有启蒙的现代哲学。

第二个理想是关于实践,启蒙希望普遍的人类解放。真理的获得必然导向解放的实践,而“解放”体现了一种普遍的人类历史观念,即所有人类历史都趋向一个作为终极目的的自由王国。各式各样的现论都是这样的“解放故事”:通过爱和信仰,亚当的原罪得以救赎的基督教的“神学故事”;通过具体的历史辩证法,普遍的人类理念得以实现的唯心主义的“思辨故事”;通过劳动社会化和财产公有化,使剥削和异化得以消灭的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故事”;通过政治民主和工业革命,使奴役和贫困得以克服的资本主义的“自由故事”。在当代西方,居主导地位的“解放故事”是自由主义。在自由主义中,故事的主体叫“人民”,其合法性标志是人民之间的意见一致,人民产生出正义制度的方式是民主协商,而解放的目标是自我管理、自我控制和自我统治。

启蒙依靠什么来实现这两个伟大的理想?它依靠一种关于人作为主体的神话。如果启蒙要实现的是永恒真理的理想,那么它依靠的是作为知识英雄的认识主体。在启蒙运动之前,上帝是最高权威,一切法则都是上帝制定的。启蒙之后,作为主体的人取代了上帝的位置,用康德的话说,人为自然界立法。在启蒙哲学中,真理同认识主体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可以说各种各样的“话语”,但只有作为主体的人才能够说“真理的话语”;人可以发现各种各样的知识,但只有作为主体的人才能够为这些知识提供真理的合法性基础;人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只有作为主体的人才将“真理的故事”置于优先地位。如果启蒙要实现的是普遍解放的理想,那么它依靠的是作为自由英雄的实践主体。启蒙之前,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上帝。启蒙之后,用尼采的话说,上帝死了,从而人自立为王,成为历史的主体和客体。作为历史的主体,人是立法者,并按照自己的意志建立起正义的制度。作为历史的客体,人是服从法律的公民,并自愿地遵守法律。在启蒙哲学中,人既是历史的主体又是历史的客体,这意味着立法者的意志和公民的意志永远是一致的,而这种一致是正义制度最可靠的保证。

现代性、现代化和现代主义都是启蒙的产物,现代社会的整个形象是由启蒙塑造的。当代人继承着启蒙的丰富遗产,但这份遗产的确切涵意却不是很清楚的。现代化和工业化使人们过上富裕的生活并变得越来越健康和长寿,但没有现代化和工业化,毁灭几千万人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不可能的;人们今天兴高彩烈地驾驶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乘坐喷气飞机在全世界周游,而内燃机排出的废气则是空气污染的主要来源;经济全球化使每一个边远的角落都分享了繁荣的好处,但一个小国的经济危机也许会引发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更微妙的问题是对人格的影响: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黑客”在因特网上能够从容的漫游,甚至横冲直撞,但在学校里却羞于和同学讲话。

如何评价启蒙的遗产?启蒙是一个成功的故事,还是一个失败的故事?对于大多数西方人来说,启蒙无疑是一个成功的故事:启蒙使西方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并居统治地位,以至于为全世界提供了一种普遍的文明模式。在启蒙的扩张中同时也孕育着对启蒙的批判和反抗。从马克思和尼采到海德格尔和霍克海默尔,持续一百多年的批判理论可以被看作是对启蒙理性一统天下的反抗。但对启蒙故事最彻底、最激进、最剧烈的批判则来自现代主义。

二、后现代主义的造反

后现代主义的突然崛起和迅速传播是近20来年西方哲学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利奥塔(Jean-FrancoisLyotard)在其著名的《后现代状况》中曾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对元叙事的不信任”。这里所谓的“元叙事”就是指启蒙关于“永恒真理”和“人类解放”的故事。对于后现代主义者来说,启蒙不仅是一个老掉牙的过时故事,而且还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故事。正是这种对启蒙故事的不信任导致了后现代主义的造反。

后现代主义到底要造什么东西的反?

首先,后现代主义要造“基础主义”的反。后现代主义者把启蒙的故事指斥为“大叙事”,所谓“大叙事”就是以真理的名义讲话。真理是一切知识之为知识的基础,获得永恒真理是启蒙的基本理想之一。在启蒙的理想中,真理是全部科学围绕的中心,是知识金字塔的最高点,是思想统一性的标志。真理在各种话语中占有一种优先和特权的地位,关于真理的话语变成了“元话语”。利奥塔坚决拒斥“大叙事”,把将真理置于优先地位称为“真理的白色恐怖”;罗蒂(RichardRorty)强烈批评启蒙哲学追求“大写的真理”,他自己则主张追求“小写的真理”;福柯(MichelFoucault)剥掉了“真理”的神圣外衣,将真理与权力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所有这些都是后现代主义对“基础主义”的批判。针对启蒙哲学的“基础主义”,后现代主义强调“差别”,主张“多元论”,宣扬“异教主义”。

“基础主义”的要害是“霸权主义”。启蒙哲学独尊真理,贬抑其他知识。什么是真理?尼采提出,尽管在西方哲学中真理一直以客观性的口气讲话,然而真正起作用的东西是人的权力意志;福柯揭示,真理同权力是不可分离的,没有真理,权力无法运行,真理为权力立言,权力以真理的名义行事。人们表面上服从的是真理,实质上是屈服于权力。真理被树立为标准也就获得了霸权:所有话语或知识都必须向真理看齐,真理也必然压迫弱势话语和非主流话语。因此,福柯通过“考古学”和“系谱学”对精神病史、医学史、监狱史和性史的挖掘,就是试图打开被尘封的另一种历史,让被压抑的声音讲话,颠覆主流思想的“霸权主义”。

其次,后现代主义要造“表象主义”的反。“表象主义”被罗蒂称为一种视觉隐喻:人的心灵犹如一面巨镜,能够准确地或不准确地反映外部世界的本质,而对其本质的准确反映就是真理。对于启蒙哲学来说,一旦认识到这面心灵巨镜的本质,就为所有知识提供了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础。“表象”(representation)就是再现,“表象主义”隐含着一种实在论。如果心灵作为一面巨镜反映了外在的世界,并且知识作为镜像是这个外在世界的准确再现,那么这种作为镜像的知识就必须同外在世界相符合。正是“知识同其对象相符合”产生出整个启蒙哲学都一直试图加以解决而又无法解决的难题。

“表象主义”的要害是“认识论主义”,即以理性的、知识的和理论的态度看待一切问题。启蒙哲学本质上是一种“认识论主义”,它不仅把“真理”和“科学”置于优先地位,而且主张,只有掌握了“真理”和“科学”,才能实现普遍的人类解放。“认识论主义”的错误在于:正如海德格尔强调的那样,“此在”(Dasein)对知识和真理拥有一种优先性,而“此在”首先是指人的实践、工作和生存活动;又如曼海姆(KarlMannheim)所说的那样,思想是社会存在的“函数”,因其社会存在不同,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可以具有不同的看法;更如马克思主张的那样,不是意识或思想决定一切,而是意识或思想为人的社会存在所决定。

最后,后现代主义要造“普遍主义”的反。启蒙关于人类解放的思想是普遍主义的,它要“解放”的不仅仅是西方人,而且是世界上的所有人。启蒙哲学倡导一种康德所说的“普遍的人类历史观念”,这种观念主张全人类会逐步趋向同一,世界上的所有民族最终都会接受同样的价值、信仰、制度、目标、方向和实践。对于启蒙思想来说,达到这种全人类同一的方式就是现代化。在这种意义上,启蒙为全世界树立了一种社会发展模式,而西方所走的现代化道路为所有国家提供了现代化的榜样。这种“普遍主义”在当代社会的典型表现就是西方向全世界极力推销它们自己的政治和经济制度。

“普遍主义”的要害是“西方中心主义”。启蒙以来,西方文明在全世界一直处于统治地位,而“普遍主义”则是西方推行其政治、经济和文化霸权的工具。换言之,“普遍主义”是一种用来压制非西方文明的意识形态,是“文化帝国主义”的另一种说法。启蒙把西方文明推举为高级文明,将其他文明都视为“原始的”或“野蛮的”。启蒙将西方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制度向所有非西方文明高压推荐,而这些“原始的”或“野蛮的”非西方文明都必须接受西方的“启蒙”。在这种历史处境中,“普遍的人类历史观念”意味着全世界都沿着西方的道路前进,即“现代化就是西化”。70年代以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东亚一些国家(特别是新加坡)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仍较好地保留了自己的传统文化,这表明“现代化并非西化”。另一方面,以后现代主义的兴起为代表,包括女权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西方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意识到了西方文明的局限性,觉察到了启蒙思想中包含的“西方中心论”。利奥塔鼓吹“异教主义政治学”,罗蒂宣扬“种族中心主义”,福柯提出“真理政治学”,所有这些都是对“普遍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

正如启蒙的两个理想依赖于关于人的神话一样,“基础主义”、“表象主义”和“普遍主义”都以主体为根据。如果说在基督教神学中是上帝创造了世界,那么在启蒙哲学中则是人赋予世界以秩序。这种赋予世界以秩序的人就是主体。那么这种主体是如何在启蒙哲学中诞生的呢?福柯指出,主体的诞生是一件晚近的事情,而使人取代上帝自封为主体的东西则是人的“有限性”。启蒙哲学发现,由于人以某种有限的(特定的)方式认识世界,世界才对人显现为如此这般的样子;由于人不能以其他的(非人的)方式认识世界,所以人获得知识才具有如此这般的确实性和确定性。这样,只有人被发现是一种有限的存在,作为主体的人才能够诞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人的“有限性”把人构造为至高无上的主体。福柯批评以康德为代表的启蒙哲学从人的“有限性”创造出人作为主体的神话。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描述启蒙哲学的本质,那么我们可以借用尼采的名言:上帝死了。如果同样用一句话来表达后现代主义的实质,那么我们可以引用福柯的思想:作为主体的人死了。后现代主义的核心任务就是终结关于人的神话,就是祓除启蒙思想中的人类学之梦。但是没有主体的哲学道路并不是一条坦途。启蒙之前,基督教神学是最高权威,评价一切的标准是上帝而不是人类制定的,所以它们是“客观的”。启蒙宣布“上帝死了”之后,其位置由人来代替,评价标准是作为主体的人确立的,从而它们也就变成“主观的”。后现代主义消解主体之后,任何标准都没有了,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由此必然陷入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是一种关于知识(真理)的相对主义,无政府主义是一种关于实践(解放)的相对主义。在后现代主义的批评中,启蒙的两个伟大理想随着主体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了。

三、政治哲学的兴起

政治哲学的兴起是20世纪晚期西方哲学的另外一个重要事件。1971年,罗尔斯(JohnRawls)发表了名著《正义论》,从而引起了一场关于正义问题的持续讨论,出现了一大批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政治哲学文献。如果说后现代主义主要同启蒙的“真理理想”有关,并认为启蒙是一个失败的故事,那么当代政治哲学的兴起主要同启蒙的“解放思想”有关,并大体上主张启蒙是一个成功的故事。

启蒙的“解放思想”包含了两种基本的政治价值,即自由和平等。所谓“普遍的人类解放”意味着彻底实现所有人的自由和平等。但是,不仅“普遍的人类解放”至今为止仍没有实现,而且启蒙时代的政治哲学也没有完全解决自由和平等的问题。自由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自由价值,主要是指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一是自由制度,即由“多数决定”原则支配的民主代议制度。通过霍布斯、洛克和康德等启蒙思想家们的卓越工作,特别是约翰·密尔(JohnS.Mill)的《论自由》(1859年)和《代议制政府》(1860年)出版之后,自由的价值和制度问题基本上可以说已经解决了。然而在平等问题上,启蒙哲学却了无建树。罗尔斯的《正义论》的重大意义在于,它第一次郑重提出,现在需要认真地对待和解决平等问题了。罗尔斯在政治哲学上的主要贡献之一是完成了从启蒙政治哲学主题(自由)到当代政治约疤逑制浔局实某潭取?参看0世纪晚期西方关于政治哲学的争论是极其激烈的:70年代,争论主要发生于“新自由主义”的内部;80年代,争论的双方则逐渐转移到“新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之间;到了90年代,“历史终结论”则成为讨论的焦点。

“新自由主义”内部争论的代表人物是罗尔斯和诺奇克(RobertNozick)。罗尔斯主张,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而正义总意味着平等。他提出,所有的“社会基本善”(自由、机会、收入、财富和自尊的基础等)都应该平等的分配,除非某些不平等的分配有利于那些社会处境最差的人们。这也就是著名的“差别原则”。诺奇克主张权利的首要性,而权利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诺奇克承认不平等是一种不幸,但他认为:第一,不平等问题是无法解决的,任何一种平等的分配最终都将变为不平等;第二,不平等并不意味着不公平或不正义,而平等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公正的;第三,人们希望纠正不平等,但对不平等的纠正不能得到合理的证明。

罗尔斯的思想实质是一种福利自由主义,诺奇克的思想实质则是一种权利自由主义,他们分别代表了“新自由主义”的两端,而当代西方主流政治思想的位置只能在两者之间确定。罗尔斯和诺奇克之间的争论在西方和中国都得到了充分的渲染,但国内外很少有人注意他们两者的共同之处:他们都是自由主义者,都对目前西方通行的自由民主制度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们都自称自己的理论属于义务论,都坚决反对功利主义;他们把自己的政治哲学同道德哲学关联起来,都主张“正当优先于善”;他们的政治哲学都以个人主体为基础,本质上都是个人主义的;他们都是启蒙思想在当代的继承者,最终都求助于康德的启蒙哲学。特别是他们都坚持自由主义的两个教条,即“自由优先于平等”和“正义优先于效率”。虽然罗尔斯和诺奇克都刻意把自由主义打扮成永恒的真理,但实质上自由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自由主义似乎表达了一种普遍有效的历史模式,但它作为意识形态实际上与历史处境密切相关。就此而言,罗尔斯的福利自由主义不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流行的“福利经济学”的巧妙哲学表达,而诺奇克的权利自由主义则预示了80年代在西方各国中“新保守主义”(古典自由主义)和“里根经济学”的兴起。

80年代关于政治哲学争论的范围扩展到了“新自由主义”以外,各种批评接踵而至,尤其是“社群主义”对“新自由主义”提出了挑战。“社群主义”是一个非常含糊的称呼,用来指一大批观点各异的理论家,如桑德尔(MichaelSandel)、麦金太尔(AlasdairMacIntyre)、沃尔策(MichaelWalzer)和查理斯·泰勒(CharlesTaylor)等人,他们之间惟一的共同点就是反对“新自由主义”。

首先,社群主义以“共同体”来对抗新自由主义的“个人”。新自由主义本质上是一种个人主义,它主张个人是惟一的主体,个人的行为完全由私人动机(自私的或仁爱的)支配。对于自由主义者,社会只是个人实现私人目标的工具,人们为此才从事社会合作。社群主义则主张,不是个人优先于社会(共同体),而是社会(共同体)优先于个人;不是独立的个人首先存在,然后出于私人动机结合成为社会共同体,而是每个人都出生于社会共同体之中,人们永远都无法脱离开社会共同体。桑德尔指出,罗尔斯的正义体现在“差别原则”之中,而“差别原则”同新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是矛盾的。解决平等问题需要社会合作,需要人们之间的相互扶助,也就是说,追求平等的正义根本不能以“个人”为主体,而必须以“共同体”为主体。一个真正的共同体应该由“共同体感”把人联系起来,它使人们认识到他们具有的统一性,并把自己看作这个共同体的成员。

其次,社群主义以“历史主义”来对抗新自由主义的“普遍主义”。新自由主义始终以“普遍主义”的态度来讨论正义、权利和自由民主制度,似乎它们是适合于所有社会、所有历史的普遍价值和制度。社群主义则以“历史主义”的观点看待道德价值和政治制度,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麦金太尔提出:第一,不是只有一种普遍的正义,而是存在着各种各样冲突着的正义,而且这些正义之间的冲突无法得到合理的解决;第二,正义是历史性的,并存在于共同体的生活实践之中,所以古希腊的正义不同于中世纪基督教的正义,基督教的正义不同于现代自由主义的正义;第三,自由主义把自己打扮成普遍主义的,这仅仅表明自由主义目前所具有的文化霸权和政治霸权,从而推翻普遍主义与颠覆自由主义的霸权是一回事。

第三,社群主义以“共同的善”来对抗新自由主义的“正义”或“权利”。新自由主义是一种义务论,主张“正当优先于善”,强调“正义”或“权利”的首要性。社群主义指出,义务论对“正义”或“权利”的强调实际上仅仅是表达了一种新自由主义的“解放幻想”,但是这种“解放幻想”既不能自圆其说,又无法解释人们的现实政治经验。新自由主义的论证呈现出这样的逻辑:首先从个人主体引伸出“正义”或“权利”,然后由“正义”或“权利”推导出社会生活中的“善”。社群主义反对这种逻辑。一方面,社群主义主张,讨论正义和权利问题应该从“共同体”出发,而不能从“个人”出发;另一方面,社群主义认为,“正义”和“权利”不应是抽象和形式的,而应是实质的和有内容的,即它们应该建立在“共同的善”的基础之上。

如果说社群主义对新自由主义的批评是坚实有力的,那么它对自己观点的表述则是苍白软弱的。这表明,社群主义主要是一种批判性的和否定性的思想,而不是一种建设性的和肯定性的理论。在关于政治价值和政治制度等一系列问题上,社群主义拿不出像样的系统主张。另外也需要指出,尽管社群主义在中国学术界受到了高度重视,但是在西方,目前新自由主义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而社群主义仅仅是流行于学术界的一种思潮,它既不是主流,对社会的政治生活也没有重要的影响。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东欧骤变、苏联解体和柏林墙的倒塌使一些西方人觉得西方在冷战中最终获得了胜利,启蒙的理想已经完全实现了。在这种情形下,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Fukuyama)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历史终结论”,并立即在西方赢得了一片喝彩。

福山持有一种自由主义的历史观:第一,历史是有趋向性的,朝向一个终极的目标;第二,历史是进步的,表现为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第三,历史是普遍的和统一的,全人类都将达到“普遍的同质国家”。面对冷战之后的历史形势,福山也按捺不住自由主义者的喜悦之情:从“初民”的历史开端到20世纪末,人类经历了各种政府形式,如君主制、贵族制和专制主义,但自由民主主义最终取得了胜利。福山认为,自由民主制度将所有重大的政治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所以,今后既没有政治上的“大问题”需要加以解决,也不存在任何能够同自由主义进行竞争的意识形态。由此福山宣布,历史已经终结,世界将进入“后历史”时期。

“历史终结论”从论证到结论始终贯穿着强烈的“西方中心主义”。出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局限,福山的理论虽然完全依赖于西方的历史经验和发展模式,但他却把西方的发展模式提升为普遍的历史真理,将西方的现存政治制度奉为永恒的“普遍同质国家”。出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福山断定西方文明是高级的,其他所有非西方文明都是低级的,西方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是普遍有效的,所有非西方的意识形态都是狭隘特殊的。由于福山把西方的社会发展确立为惟一正确的模式,所以他主张,现代化就是“西化”,现在通行于西方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就是全人类将要达到的终点。但是,现代化决不等于“西化”,通向现代化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正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东亚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就是一个明证。

四、超越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

政治哲学(特别是新自由主义)的迅速崛起和后现代主义的广泛传播是20世纪晚期西方哲学最重要的事件。它们占据了哲学舞台中的显要位置,在哲学领域之内和之外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而受到了几乎所有其他学科的高度关注。在当代西方哲学中,能够与新自由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这两大潮流同时保持高水平对话并且这两大潮流对这种对话也极其重视的哲学家只有哈贝马斯(JurgenHabermas)。

新自由主义自命为启蒙的完成者,对于福山这样的自由主义者来说,启蒙随着自由民主主义的确立已经终结了。尽管后现代主义与新自由主义不同,对启蒙持强烈批评和完全否定的态度,但结果却没有什么不同——启蒙在他们的批判中也结束了。启蒙真的已经完成或终结了吗?哈贝马斯对此给予了与新自由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不同的回答。

新自由主义以启蒙的继承者自居,对启蒙和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过程表达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赞美,并从普遍主义出发主张西方社会的现在就是非西方社会的将来。与新自由主义不同,哈贝马斯在充分肯定启蒙伟大功绩的同时也对启蒙采取一种批判态度。他认识到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接受了麦克斯·韦伯关于现代社会之“自由丧失”和“意义丧失”的论点。后现代化主义则以启蒙的批判者自居,现代化的社会在利奥塔的眼中呈现出一片“白色恐怖”,在福柯的眼中简直就像一座“大监狱”。与后现代主义也不同,哈贝马斯对启蒙一分为二,批评其缺点,坚持其成绩,主张启蒙是一项未竟的事业。简言之,哈贝马斯力图在新自由主义的热情赞美和后现代主义的严辞谴责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

在关于启蒙及其“真理理想”、“解放理想”和“人的神话”等问题上,哈贝马斯试图超越新自由主义的“普遍主义”和后现代化主义的“相对主义”。

新自由主义是一种普遍主义,主张启蒙的“解放理想”正在由自由民主制度来实现,而这种自由民主制度对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有效。哈贝马斯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交往理论”为当代政治哲学建立起普遍性、统一性和客观性,就此而言,哈贝马斯也具有某种“普遍主义”的性质。但是,新自由主义的“普遍主义”奠基于人性或人学本体论之上,其实质是超验的和本质主义的。哈贝马斯的普遍性、统一性和客观性则来自于“一致性”或“共识”,而“共识”是交往、交流、对话、协商、讨论、谈判的产物。从理论层面说,新自由主义代表了启蒙的主体哲学和意识哲学,它本质上是一种“独白”,而这种“独白”被视为是对永恒真理的揭示。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则主张一种“对话”,其意旨在于达到人们的相互理解,从而进一步达成“共识”。从实践层面说,新自由主义的社会合作是个人性质的,为此,它必须设定某些超验的条件(如罗尔斯的“原动状态”)来保证个人之间的一致和相互合作。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所指向的实践本质上就是群体的,而通过“对话”所达成的“共识”将确保人们之间的一致合作。与新自由主义根本不同,哈贝马斯所追求的普遍性和统一性是建立在“共识”之上的,而这种“共识”不是超验的,而是经验的,不是必然的,而是选择的,不是注定的,而是开放的。

后现代主义是一种相对主义,它不仅消解了启蒙的“永恒真理”,而且也消灭了一切真理,所有事物对它而言都既无真理也无意义。哈贝马斯反对相对主义,试图在知识领域中建立起客观性,但他认为这种客观性来自于主体间性,来自于人们经过真诚讨论所达成的“共识”,并没有诉诸于传统的绝对主义、本质主义或客观主义。后现代主义也是一种“现在主义”,它从“现在”的观点来解释所有“过去的故事”,正如福柯在“考古学”和“系谱学”中“为了现在而思索过去”。哈贝马斯则主张一种历史主义,他不是用“现在”来说明“过去”,而是强调“现在”是由“过去”发展而来的,“现在”是“过去”的结果。对于后现代主义,启蒙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故事,关于“永恒真理”和“普遍解放”的理想已经破灭了,人类现在正承受着启蒙的消极遗产。对于哈贝马斯,启蒙则是一份包含着进步(成功)和倒退(失败)的双重遗产(故事)启蒙所带来的理性、民主、自由、平等、科学、道德、法律、艺术是进步(成功)的,而人的“物化”和“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则是倒退(失败)的。哈贝马斯批评后现代主义的眼睛只盯住启蒙的负面后果,攻击一步(启蒙的失败故事),不计其余(启蒙的成功故事),既没有对启蒙采取一种公正的态度,也没有认识到启蒙是一项未竟的事业。

五、什么是启蒙?

哈贝马斯为什么将启蒙看作一项未竟的事业?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康德晚年和福柯晚年都试图郑重回答的问题:什么是启蒙?

对于这个问题,康德做出了他那个时代最好的回答。而且,即使站在我们这个时代来看,康德的回答也许还是最好的。

首先,康德提出,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康德所说的“不成熟”是指这样一种状态,即我们在需要运用自己理性的领域却接受别人的权威。康德举了人们处于不成熟状态的三个例子:有一部书能代替我进行理解,有一位牧师能代替我拥有良知,有一位医生能代替我决定食谱。也就是说,启蒙使人类能够成熟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康德认为,问题不是人类缺乏理性,而是人类缺乏运用自己理性的勇气。所以康德提出了启蒙运动的口号: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性!康德在谈论启蒙时一直使用的是“人类”这个词,就此而言,启蒙不是仅仅同精英或知识分子有关的事情,而是同每一个人都有关的事情。

其次,康德主张,启蒙要求人类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共地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康德将理性的运用区分为两种情况,即“公共的”和“私人的”,并且提出,理性在其“公共的”运用中必须是自由的,而在其“私人的”运用中则必须是服从的,即受限制的。康德举例,一个人作为公民不能拒绝交纳他按税法应缴的税款,但他作为一个学者可以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来抗议这种税法的不正义。按照福柯在其著名的“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的解释,当一个人是“机器中的一个齿轮”时,也就是当一个人处于社会中的一个具体位置时,他对理性的运用就是“私人的”;相反,当一个人作为纯粹的理性存在物,作为理性人类的一个成员而思考的时候,他对理性的运用就是“公共的”。只有当理性的运用既是“公共的”又是“自由的”时候,才意味着启蒙确实在发挥作用了。

最后,康德认为,启蒙意味着人类要对历史和现实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启蒙精神是批判的。服从权威导致教条主义和“他律”(heteronomy),启蒙则宏扬主体性和“自律”(autonomy)。人类之主体性和“自律”的表达不在于他理解到什么真理,而在于他能够对历史和现实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就启蒙提示了人类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批判性反思关系而言,启蒙是一种态度,一种精神气质,一种思想和行为的方式,一种哲学化的生活。在这种哲学化的生活中,关于“现实是什么”的批判性思考同时就是一种关于我们所背负的历史遗产的分析,也是一种关于超越现实的理想追求。

如何实现这种启蒙呢?启蒙是每一个人的启蒙,启蒙关联到所有的人。按照康德的观点,只要给人们以自由,启蒙就是不可避免的。换言之,自由是启蒙所需要的惟一条件。但是康德对此做了两条限制。第一,人类只有在理性之“公共的”运用中才拥有自由,在“私人的”运用中则不是自由的。第二,人类拥有自由和掌握自由是一个逐渐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不能太快。康德提出:程度更大的公民自由似乎有利于人类的启蒙事业,但实际上它为自由设定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限度;相反,程度较小的自由仿佛不利于启蒙,然而它却为自由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因此,康德甚至主张启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场革命可以迅速地推翻专制的制度,但它无法实现人们思想的真正启蒙。没有思想的真正启蒙,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新偏见替换旧偏见而已。

启蒙完成了吗?康德说,我们不是处在一个启蒙了的时代,而是处在一个启蒙的时代。20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问这个问题,康德的回答仍然有效。我们今天依然需要启蒙:需要摆脱不成熟的状态,需要公共地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需要对历史和现实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对于朝向21世纪的世界是如此,对于朝向21世纪的中国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