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熏琹艺术道路思索

时间:2022-06-07 04: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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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熏琹艺术道路思索

庞熏是现代艺术的先驱,他的现代艺术观根植于中西古典艺术的基础上,化为人情的自然流露;庞熏是现代设计和教育的先驱,然而,这个先驱背负了时代的苦难。这个先驱自始至终都是头上戴了荆棘冠的受难者。庞熏生于1906年,属马。1932年他的父亲病危,在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只犟马。”知子莫如父,他的性格是倔强的。1936年初春,庞熏去杭州前,母亲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拿出一包钱来递给了他,“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我相信你所要走的路是对的”,一个月后他母亲就去世了,这句话竟成了庞母的临终遗言。庞熏是江南水乡的儿子,是中国大地的儿子。江南留给他最初的视觉记忆与人文环境孕育了他,中国古老的文明与厚德载物的气度感召着他。这个留法学子,一生把西方的艺术观念与深厚的中华大地人情相结合,始终在走自己的道路。倔强的性格在艺术的求索中,历练成了文化的自信。与此同时,文化的自信铸就了他的艺术道路。

庞熏的一生是探索的一生,早年在家乡常熟接受家学的滋养,后来去上海复旦接受西方教育。由于比利时神父的一句警告,“老实告诉你,你们中国人成不了大艺术家”,促使庞熏下定了学习艺术的决心。他漂洋过海来到了巴黎,当时正值1925年巴黎装饰艺术展开幕,这是世界现代设计史上的一次具有里程碑性质的世界博览会。正因为这个展览的命名,源于法国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的这场涉及建筑和装饰艺术运动,被艺术史学家称为“装饰主义运动”。当时的巴黎正是现代艺术与现代设计运动高潮迭起、群星灿烂的时代。庞熏深深地被这个展览所吸引,看了一次又一次,晚上做梦都是看展览。他认识到:原来美术并不是画几幅画,生活中无处不需要艺术。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经历与感悟。这种感悟奠定了他威廉•莫里斯式的艺术观和理想。在目前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庞熏留法的绘画中,可以看到他几乎完全融入到了西方现代艺术之中。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留法学习艺术的中国学子里,庞熏的角度与定位是最接近当时的西方现代主义。可贵之处在于他初来巴黎,就敏感地领悟到设计与艺术的关联。不但如此,庞先生还热爱音乐、歌剧、建筑等艺术形式。这就注定了他独特的历史地位和丰厚的素养积淀。“”后,庞先生在中央工艺美院做过一次讲座,讲的就是贝多芬第六交响曲和中国青铜器宴乐铜壶的关系。当时坐在台下听他讲座的学生王玉良说:“庞先生有很好的音乐造诣,他把装饰画和音乐的层次关系以及怎么呼应主旋律讲得非常透彻,使全校老师都非常佩服。”在法国学习期间,庞先生曾和学建筑的同学到德国考察包豪斯风格的建筑设计。并且,受到了同学母亲的启发:你要像歌德一样热爱你的祖国。西方现代艺术的深入学习,使得他的情感诉求必须深入到中国传统艺术中方得安宁,使得他的心灵归属必须回归到自主精神层面才可升华。庞熏回到了祖国立志学习传统,他的父亲帮他借了很多书籍和绘画。庞熏研究中国画史与画论,并联系西方艺术观念完成了《熏随笔》。庞熏在上海与张弦、阳太阳、倪贻德等人成立了决澜社,以狂飙般的热情开新气象。期间,庞熏有感于民族之苦难,江南又逢大旱,他创作了重要的作品《地之子》。这幅画标志庞先生艺术思想的又一次超越。艺不分中西,精神想通;画不论古今,人情变迁。对西方的借鉴是学习的一部分。然而,真正的艺术是受心灵引导的,是感情的流露,是精神的自由。这幅画广受关注,并接到恐吓和封杀。他的母亲曾默默地到上海看展览,看了这幅画两次。但是她始终没说什么,这让庞先生一生回忆起来都颇为困惑。一年多后庞母就去世了,去世前一个月她说了上面那句话。应该说,这时的庞熏找到了自己的历史定位,认识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寻得了情感归属,并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化自信。

庞先生认为:“画家应多情,丰富艺术家自我的情感。”庞熏一生的艺术作品与文章都充斥着浓烈的深情。早年的作品在视觉语言上大胆探索,表现力度强,视觉冲击感强,画面厚重冷峻,在深思中流露伤感。中期的作品,清澈宁静,纯洁雅致,灵秀清新。那些描绘苗族的水彩画,线条清丽,清幽永恒。大面积的画面留白,为心灵留下了情感释放的空间。在1946年的《背篓》一画中,可以看到人性之美、自然之美、工艺之美、图案之美、手工之美与劳动之美的完美融合。庞先生1947年的庐山系列水彩风景,对树叶、树枝的描绘如此细腻,以草木之心来修补画家之心,造就画面之心可修补观者之心。这里有宋画的文脉,有自然的清新,有美的生机,也有宁静的禅机。庞先生后期的绘画,1972年以后的系列瓶花,融江南的自然色彩与人文色彩于一体;融中国传统文人画与西方现代绘画于一体;融装饰语言、象征语言、表现语言于一体;融一生阅历与修养于一体;融人情体会与文化记忆于一体。庞熏所画之瓶花系列,几乎都是捡别人丢弃的残花,在斗室里完成的绘画实验。在苦难的现实的激发下,他让江南之灵秀的特质与传统文人画的风骨呈现出新景象。1972年他画的《怀念家乡》这幅画是解开其绘画心灵密码的钥匙。庞先生曾在《自剖》中这样说:我生在虞山……可见,虞山步步美雅,可惜我笔下未得它的灵秀。虞山傍临湖水,终年沉睡于一个蓝灰色的天下。我虽痛恨我家乡的闲散,然而我深爱我家乡的湖山。为什么我爱用蓝灰色的色调,最好你去问问我家乡的湖山罢。然而,这时的画面已经由40年代的蓝灰,提升到清新艳丽的“忆江南”式的文化体认的新高度。“画家应该像小孩子一般的天真,像小孩子一般的真实。”庞先生在1977年《山东之行》与1979年《江浙之行》后,根据速写的水墨画创作,天真幽淡,简洁率性,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放松,也有浓缩了世态人心后的超脱。这是庞先生20多年来首次重回江南,画中仍以青色的秀丽为神采所在。老墙枯藤,时代积淀中的墨迹之上,有新生的希望。看似放荡形骸的墨色中,唯独有一个“真”字。

庞熏的艺术道路是一条在坎坷中追求真情的艺术道路,也是一条贯穿着自信精神的文化道路。所以,庞熏的文化自信,是其精神所在。其先后经历了独立、激情、沉潜、苦难和人文,这几个阶段历练。从艺术人生的独立之自信,激情之自信,进入沉潜之自信,投入到苦难之自信,最后归于人文之自信。艺术从独立起,经历了激情释放、沉潜的深思、苦难的洗礼、归于人文。在此,情感、良知、文化和艺术得以融通;在此,心灵得以安慰。庞熏的现代设计教育思想就在这个过程中历练成具备强烈人文关怀特征的设计教育思想。独立是成熟的基石。幼年的庞熏记忆最深刻的是,晚上他坐在母亲的身旁,当只有他们两人时,母亲总是含着眼泪说:“盼你快快长大吧,要争气,要靠你自己。”1930年庞熏回国后面临失业,母亲托人请蔡元培给林风眠写了封推荐信。庞熏拿着这封信,按响了林风眠的门铃。可是还没有等林家人出来开门,他就瞬间突然跳上了停在玉泉山门前的公共汽车,离开了杭州。他想靠自己走出一条路。从决澜社到后来的工艺美术学院的成立,庞先生一直坚守独立之精神。庞先生后来总结决澜社的成立原因,其中之一是“这些人都不愿意依附于某种势力”。中央工艺美院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采纳了庞熏1953年6月拟写的建院方案。可是学院成立初始,以庞先生为代表的工艺美术家与时任手工业管理局副局长兼中央工艺美院院长为代表的行政权力,在办学方向上发生了冲突。庞熏认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应该归文化部管理,而非手工业管理局。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跟着党走,真理总会见太阳》一文,文中观点明确,批评严厉,痛批了文化部和手工业管理局行政势力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此文一时反响很大,但是很快就成为庞熏的所谓罪状。文中字里行间,可见强烈的独立精神和批判气度。可是,这些都被粗暴地定性为:抽象意义上爱党,具体行动上。

激情是心灵的力度。庞熏先生爱沉思,爱冷静,同时,他有激情的一面,他爱大海,爱太阳,热爱热带民歌,爱西班牙探戈,爱毕加索。他有颗火热的心,他爱爆发,爱炸弹,因为在炸弹那冷峻笨重的外壳下包含了巨大的爆发力、巨大的激情。庞先生的艺术人生,激情伴随始终。在生命的终点,他仍在写《贝多芬生平及作品》。他把自己比做小草,象征激情永不熄灭以及顽强的心灵力度。庞先生关于工艺美术教育的思想是蔡元培教育救国、美育救国思想的具体表现,并且与教育家陶行知的“生活教育理论”有本质上的一致性。因此,他们于1946年在重庆相见,一连谈了三个半天。陶先生热情很高,打算负责到国外去筹集资金,与庞先生一起办学。遗憾的是,陶先生回到上海后就英年早逝,他们的希望只能化为历史记忆了。苦难是命运的必然。人必须有高超伟大的心灵,才能全身心地去做服务人群的工作,因为他必遇见很大的危险和忘恩负义。庞熏一生坎坷,一方面既阻碍了其理想的实现,另一方面,苦难也加重了他的历史厚度。他抱着满腔的热情,却蒙受了长达22年不公正的待遇和罪名。他在逆境中勤奋著述,顽强地完成了《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他虽被迫离开课堂,但是仍在晚上偷偷地拿着手电筒看学生贴在橱窗里的作业。

人文是生命的归宿。当学术与人生相交织时,最后的归宿就是人文力量的形成,就是人文的自信。别人叫他艺术家时,他却感到不自然。他认为他就是一个爱好艺术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这是一种境界,越有学问,越能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越有经历,越能摆脱世俗的桎梏。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据袁运生回忆,1962年一天晚上他去庞先生家里,庞先生说“:今天的《法兰西文学报》有一张毕加索的画,我看他画这张画还可以。”袁运生当时很吃惊,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中国人会这样谈论毕加索。一句“还可以”是经历了多少探索后的文化自信,是山水平远的从容心态。同样,在对待包豪斯的问题上庞先生说:“我们应该了解它,研究它,同时也要知道,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香港传来的“三大构成”基础教学,曾风靡一时。庞熏却认为,我们也要有自己的东西,作为教学的基础不能全是那些构成。在《历代装饰画研究》中,庞先生的正气跃然纸上,不时会有宏论流露。比如谈到顾恺之,庞先生诟病其人品“:倘若以上这些事属实,就可见顾恺之的为人了。

像这样的人成为装饰艺术的逃兵,毫不足奇。”庞先生有深刻的历史眼光和顽强的毅力,他一语道破,“装饰画过去的历史,是创造—被霸占—再创造—再被霸占的历史”,这句话包含了一种坚韧顽强的力度。庞熏在1943年的《自剖》中这样写道:“这个伟大的时代使我渐渐忘了小我,也许我能步入另一个境界。什么境界?待将来的作品告诉你罢。”如今,庞先生已经离开我们26年了,可是,庞先生的文章风骨、绘画意境、设计思想共同见证了一个崇高的境界,昭示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