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黄庭坚词的艺术个性

时间:2022-04-26 04: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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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析黄庭坚词的艺术个性

摘要: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以诗与苏轼齐名.时称“苏、黄”。作为一代诗人.黄庭坚在中国诗史上产生了颇为深远的影响,也留下了显赫的声名。他的词名亦自不小。与黄同时的诗人陈师道曾说过:“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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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以诗与苏轼齐名,时称"苏,黄"。作为一代诗人,黄庭坚在中国诗史上产生了颇为深远的影响,也留下了显赫的声名。他的词名亦自不小。与黄同时的诗人陈师道曾说过:"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逮也。"晁补之则又说:"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着腔子唱好诗也"。山谷之词,虽历代都有评说,但较诸宋代其他名家,未免有门前冷落鞍马稀之叹。然而黄庭坚的词颇值得我们注意。黄庭坚历来主张艺术上的开拓创新,倡导"自成一家始逼真",在词的创作上,他同样是卓然自立,不肯随人后的。他的词作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艺术个性。

一、迥然相异的前后期词风

黄庭坚自号山谷道人,今传《山谷词》,又名《山谷琴趣外篇》,完整的存词180余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山谷词既有"亵诨不可名状"的俚词淫句,亦有"妙脱蹊径,迥出慧心"的佳篇雅制。词风之异反映出作者不同时期的创作实践。造成这种雅俗并存,美恶共卷情况的原因是"当时以其名重,片纸只字,皆一概收,美恶杂陈,故至于是",所以"宜分别观之矣"。

在宋代词人中,前后期词风迥异则莫如黄山谷。前期词如《归田乐引》:"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个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厮勾,又是尊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扌闰就。拚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少年心添字》:"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把心头从前鬼,着手摩挲。抖擞了,百病销磨。见说那厮脾鳖热。大不成我便与拆破。待来时,鬲上与厮口歆则个,温存着,且教推磨。"可谓俚俗亵诨之至。故清人朱彝尊编《词综》对山谷词去取特严。而后期词如《醉蓬莱》:"对朝云云爱云逮,暮雨霏微,乱峰相倚,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画戟移春,靓妆迎马,向一川都会。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

尽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州,万里烟水。尊酒公堂,有中朝佳士,荔颊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衤因歌袂。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则又清雅超拔如是,与传统小词的软婉轻媚自有轻重,刚柔之别,而更接近于苏轼豪放词的作用。致王灼评山谷词"学东坡,韵制得七,八"⑤黄庭坚的词风之所以如此相异,首先是因为这两类词的创作,相距时间较长。山谷的歌词创作旺盛期,集中在青少年与晚年,因为时间跨度大,其间生活屡遭变故,致使山谷词风迥然相异,而后人以其名重,无论雅俗,兼收并蓄,故今人读山谷词,风格有极不协调的感觉。

山谷词中那些风流狎昵的作品,大都作于青少年时期。山谷年轻时有过宴游嬉戏,醇酒美人的快活经历。其性格气质,大概亦属于"疏隽少检"一类。他有一首《惜余欢茶词》正是他早年风流生活的写照:

四时美景,正年少赏心,频启东阁。芳酒载盈车,喜朋侣簪合。杯觞交飞劝酬献,正酣饮,醉主人陈榻。坐来争奈,玉山未颓,兴与巫峡。歌阑旋热绛蜡。况漏转铜壶,烟断香鸭。犹整醉中花,借纤手重插。相将扶上,金鞍马要,碾春焙,愿少处欢洽。未须归去,重寻艳歌,更留时霎。

从这些铺陈中,正可看到作者少时尽欢极乐的生活情形。正由于作者早年的这种生活经历,黄山谷就必然地把本来就被当时人视作"艳科""末技"的词,作为娱宾遣兴的工具,狎妓宿娼的谈助,将其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的纨绔之气,大胆地寄寓于词。

山谷自宋英宗治平四年(1076)二十三岁时及第后,即调汝州叶县尉,后经学官考试,任国子监教授,三十六岁时知吉州太和县。元礻右时期(1086—1093)在京师秘书省充任史官修《神宗实录》,在此十七年中,山谷作词甚少。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山谷五十岁,哲宗亲政,斥逐元礻右旧党,黄庭坚被控所修《神宗实录》中有不满新法的言论,遂以修史失诬之罪被贬官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据龙榆生先生《豫章黄先生词》编年,山谷共有六十首左右的词可确定作于谪黔之后。约占整个黄词的三分之一。其中如《虞美人宜州见梅作》,《念奴娇断虹霁雨》,《千秋岁苑边花外》等名篇均作于此时。由此可见,山谷歌词创作的旺盛期集中在青少年(及第之前)与被谪黔之后。因为时间跨度大,造成岁月相隔,老少异趣,固是一个原因,但促成山谷词风变迁迥异的根本原因乃是他屡遭贬谪,每况愈下的生活境遇。他在黔州的生活甚为艰苦,他这样形容:"万里黔中不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定风波》)山谷晚年更被贬至宜州(今属广西),境遇更为不堪,作者常常发出深深的叹息:"老来亦失少年欢"(《鹧鸪天》),"心情那似当年日"(《醉落魄》)。他失去了产生俚词艳句的生活基础,要寻找新的思想精神的寄托,于是词也就必然地告别醇酒美人,宴游嬉戏,成为作者抒情状物,发泄胸中不平的文学样式。所谓穷而后工,正可从山谷词见之。山谷前后词风之变异,首先取决生活,然亦有其它种种因缘,特别是他的学佛好禅尤对他的词风转变有影响。黄庭坚中年以后所服膺的禅宗,是一种中国化的佛教,探求随缘适性,自我觉悟,实现一种蝉蜕污秽,越尘拔俗的自然人格。加之原来佛学清心寡欲,禅定持戒的说教,必使山谷感到今是昨非,这样,他不仅失去了产生艳歌小词的生活基础,亦失去了创作淫亵之声的思想基础,他的词风也就必然发生变化。

二、疏宕而沉郁的表情方式

婉约诸家作词,大都以含蓄宛转,细密典丽见长。山谷词则不然,他不循此径,别开一路,以疏宕明快见称。山谷不是以细针密线缝制那些雅丽精美的词章,而是以疏宕超逸之笔,表现胸中积郁的情感。所谓疏宕明快,大致是真率自然,不假雕饰。不以细密为结构原则,往往较为自由疏松。婉约派表情达意的方式,往往是以景物烘染开端,首先描写环境,然后一层层地展示人物动态,心理,而心理活动又多是渗透于景物之中,隐含不露。大小晏,秦观等词人,都用这种章法作词。山谷不去步趋婉约派章法,而是"我笔写我心",把自己的感受,心情为结构线索。如《鹧鸪天》一词:

万事令人心骨寒,故人坟上土新干。淫场酒肆狂居士,李下何防也正冠。金作鼎,玉为餐,老来亦失少年欢。茶萸菊蕊年年事,十日还将九日看。

平心而论,这首词的格调并不高,没有更多的思想价值,较浓厚地流露出封建士大夫的某种风气。但它的表情方式是疏宕明快的,以情语振起,以深切的感慨贯穿始终。词中基本上没有景语,而是直接抒发自己的郁愤之情。当然。山谷词中也有许多篇什描写环境,渲染景物,但也都是任凭感情驱遣,随意所之的。

山谷词虽然疏宕明快,但又深含沉郁之致。"沉郁"虽然表现为一种风格特征,但更多的是由感情的悲慨所致。山谷屡遭贬谪,心中积郁不平,对社会,人生都有很深的感慨和认识,使其词作呈现出外疏宕而内沉郁的特征。如《定风波》: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个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此词为山谷在黔南贬所的作品,它以狂放的笔调,写出了内心深沉的痛苦忧郁,外似旷达,实则沉郁,近于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一类作品的风格。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曾指出山谷词"疏宕"的特点,而夏敬观《手批山谷词》又指出"山谷重拙"的特点,可以说他们都是颇具慧眼的,能够见出山谷词的独特之处,而且甚中肯綮。实际上,山谷词是兼有疏宕与沉郁的特征。山谷词虽然疏岩明快,但并不粗疏浅陋,而是寓深意于其中。清人刘熙载也认为:"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这话说得好,可谓搔着痒处了。看上去并不典雅富丽的山谷词,却是蕴含深厚的,读来自感厚重,与当时词坛上占主流的婉约词风是颇相径庭的。

夏敬观所说的"重拙",也很值得玩味,它道出了容易被我们忽视的问题。"拙"本来是中国传统人生哲学的一个范畴,与"巧"相对。"巧"指机变伪诈之心,人为矫饰之貌,而"拙"则是指浑朴自然,未经雕饰的本然状态。陶渊明曾把"拙"作为一种人生准则,因而有"守拙归园田"的诗句。后来,"拙"逐渐演化为中国艺术特有的审美范畴。宋代文人画把"拙"作为价值范畴,追求笔墨的生拙。在这种审美倾向中,黄庭坚起了很大作用。黄庭坚作为著名的书画鉴赏家,评价书画都以"拙"为尚。"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梳妆,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论画亦云:"余初末尝识画,然参禅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其巧,拙,工,俗,选微入妙。然此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哉"主张无意地,自然而然地于"拙"中见出书画的奥妙。山谷词的审美倾向是与此一致的,颇具"生拙"的特点,与典雅富丽的婉约词风是相左的,给词坛带来了一种清新之气。

三、雅词杂糅俗词的语言特色

山谷在语言上也与众不同,词中语汇十分丰富,有传统的典雅词汇,也有大量的方言俗语,山谷把它们糅合起来,创造出生新的语言特色。同时,山谷在词中故意造成一种拗折的语言形势,来表现突兀不平的思想感情。山谷有些词的语言是较为典雅工丽的,如《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首词通过寻觅春的踪迹,来抒写伤春意绪,语言典雅工致,可以说是词的"本色语"。李清照在《词论》中主张词"别是一家",并认为黄庭坚是词家中少有的明于此道者,大约是指这类典雅优美的作品而言。山谷词的许多篇什则是将方言俗语和文学语言糅为一体的,如《卜算子》: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

词中"管不解","个里","忍管"等都是民间俗语。这些都是常见的口头语言。这些词汇的运用,使词作变得活泼亲切,感情表达得更为具体准确。山谷有些词作则有过多地使用地区局限性颇大的方言俗语的倾向。如《丑奴儿》词中有这样几句:"傍人尽道,你管又还鬼那口沙,得过口儿嘛,直勾得,风了自家。是即好意也毒害,你还甜杀人了。怎生申报孩儿。"这首词人为地造成了语言上的隔阂,如果不是操这种方言的当地人,恐怕很难全然理解词的意思。

方言俗语用得恰到好处,会使人感到亲切朴实,清新自然,给人以娓娓如述的感觉。山谷词中有一部分收到了这种艺术效果。而上面这首词,因为用了过多的生僻方言,使人难以索解,不但不能构成优美动人的意象,反而有碍于读者的欣赏思维活动。山谷主张"以俗为雅",这种艺术主张的实行,在词中产生了上述两种效果。山谷词在语言上的另一特点,是善于锤炼生新之语作为词句的关键,使词显得精警劲健。如《减字木兰花中秋无雨》词中"醉送月衔西岭去"一句,"衔"字何等新奇有趣,使整个画面活了起来,有了一种活跃着的生命感。再如《诉衷情》里"山泼黛,水扌妥蓝"之句,"泼","扌妥"二字把山水写成了有灵之物,活泼明丽。山泼洒着黛色,水揉动着蔚兰的锦缎,真是一幅极美的水墨丹青!

山谷还善于运古人诗句于词,凭借读者对诗句的含意的理解,来深化词的意蕴。如《水调歌头游览》中的结句:"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便是化用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洒》诗中的起句,"暮从碧山下,山月逐人归",使感到那种太白式的飘逸。《定风波》中"自断此生休问天"一句,用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中的原诗句。杜诗表现了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倔强性格,山谷在词中正是突出了这点。《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一首,敷演了唐人张志和《渔歌子》全词,表现出词人那种不慕功名,随遇而安的思想情调。

山谷历经坎坷磨难,颇多郁愤之概。为了抒发自己的胸中块垒,他往往故意造成语言上的拗折跌宕的峻急之势。如《醉落魄》二首的起首几句:"陶陶兀兀,尊前是我华胥国。争名争利休莫莫,雪月风花,不醉怎生得。""陶陶兀兀,人生无累何由得。杯中三万六千日。闷损旁观,自我解落魄。"这种奇突不平的语势,正是为了适应牢骚不平的胸臆抒发。

山谷词的语言,孤立地看,没有那么典丽圆熟,往往给人以生新拗折的感觉。这是不属于正宗婉约的传统的。然而唯其如此,黄山谷打破了婉约词的语言范式,改变了那种甜熟的老路,造成了一种词学艺术上的"陌生化",使人们觉得新颖别致,造成了审美感受上的新鲜感。

山谷词从美学风格,表情方式,语言特点诸方面都敢于独辟蹊径,冲破传统婉约词的园囿。尽管山谷词的成就并不那么高超,但对于北宋词来说,山谷提供了破坏旧范式的契机与因素,给调坛带来了生新之气,只是他尚末能够建立起一种新的范式,新范式的创立,是由苏,辛来完成的。对于山谷本人来说,这也许不无遗憾,但他又确乎是"以余事做词人"的,况且,他的艺术个性决定了山谷词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