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望的文学思想与学术思潮的转变
时间:2022-03-16 10: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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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王了望为明末清初陇上文坛、书坛的一位大家,然史载阙如。纵观其文学创作,受明代中后期文艺思潮的影响较大,表现出抒写性灵,表达自我,追求个性,崇情尚趣的特征。其在明末清初的学风巨变中既有坚持又有反思,摒弃了明末文风的流弊而选择了以风雅精神表达性灵的文学观念。
[关键词]王了望;文学观;性灵;风雅精神
王了望(1605-1686年),甘肃陇西人,原名家柱,字胜用,后名予望(字荷泽)、了望,晚年自号绣佛头陀,是明末清初文坛、书坛的一位大家。清代吴之珽《襄武人物志》评其诗曰:“天分特高,每成一篇,独有生气。”“思风言泉,飙发湍流,虽不必上拟陈思《豆萁》、正平《鹦鹉》,要亦自能倚马可待,成不加点,使观者色飞绝倒。”[1]638-639“熊师旦、陈名夏称为陇西才子,至以长吉(李贺)目之。”[1]640
一、作品留存情况
王了望诗文总量估计不小,他享有82岁高寿,18岁时考取秀才,博览群书,自视甚高,保守地算,如果其文学创作从此时开始至寿终,约有六十余年漫长的创作期,这在古代并不多见,他曾言:“的是获麟宜绝笔,尼山何处睹残红。”(《夜读野史》)似乎表达了自己应该学孔子71岁时获麟而停止著述,然而并未如此,今仍可见其耄耋之年的诗作,看来该诗中所谓“绝笔”只是表达如孔子志不获酬的感慨而已,并未真正停止创作。尽管其更大的兴趣在书法上,并自谦云:“余于文不能落纸,如万花谷,仅寥寥数篇,犹盆中之小景,夜径之凡卉,岂足娱人意哉!”(《菏泽自序》)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位才思敏捷、自视甚高的古代才子型文人,在长达八十余年的生涯中创作数量应该不会太少,然而,时至今日,其大部分已经散佚,不幸其诗句竟为谶语:“可惜笔花多未整,却成零碎落人间。”殊为遗憾。据莫建成《王了望遗墨选辑》所录,现存文约二十余篇,且一半为篇什不过300字的小品文,诗三十余首。《菏泽自序》云:“人生终不可无文,……故文亦不问人间喜与不喜,而自为存之。……但不为当门之锄幸矣,故手抄以存之。”可见王了望生前曾自结集存录,现可知有《风雅堂稿》、《小蚩冷集》、《一笑册》等,今皆不存。嘉庆年间,翰林院庶吉士武静山曾付梓《王荷泽先生诗文集》,道光年间陈玫尚有疏于集端,今已不存,从陈时夏序可以看出,大部分诗文来自陈在民间画轴屏障间访得,估计数量不多,亦可知一百余年后王了望的诗文已大量散失。咸丰年间,伍尚仁蒐集陇西诸贤诗文名曰《搜珠集》,自称未寻得王了望遗稿,所收其作来自遗墨,该集现存部分散篇。此后诸如光绪年间莫沛霖《陇西艺文集》等皆本此增删而已。
二、王了望的文学观
王了望一生屈居下僚,于明天启年间中秀才,虽在陇上文名显称,然此后二十余年,一直未得中举,直至顺治五年(1648年),43岁时以岷庠拔贡身份被州学荐到京城国子监就读,不久,就被晋升为文林郎(散官,正七品),此后未得擢拔,在京十年之久,53岁时(1658年)授予福建泉州府同安县令(正七品)。可想其在京城求学并不如意,远赴当时还为郑成功与清廷对峙的前线泉州为官,实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其在1653年的诗作《癸巳都门腊月又春》中有此感叹:“日驭劳今古,忙如流水回,东风歇不住,年里又吹来。”他每天奔忙于琐碎公事,眼看着时光飞逝,理想渐远,便发出无奈的感慨。而此时他已在京五年之久。当他晚年回忆起这十年时光时,不禁感慨万千,发出“可惜十年梦,萧然此夜灯”(《宿岷州紫寰宫僧院》)的喟叹。我们不禁要问,即使是在国子监这样的平台,为何有“才子”之誉的他在明清两代屡屡不得进学呢?除了其“不喜攀附的狂狷”[2]30个性之外,或许,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文学观念所致。王了望的文学创作开始于明天启年间,此时王阳明心学方兴未艾,文艺思潮大变,作为官学的程朱理学受到了士人的排斥与质疑,传统的伦理纲常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如顾炎武所言:“盖自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嘉靖以后,从王氏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3]王阳明心学以其对人的价值的高度肯定和主体意识的充分弘扬,实现了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和反驳。“致良知”将士人从烦琐的章句中解放出来,士人以求个性解放,摆脱朱注的束缚。流风所及,出现了崇尚自我体悟、轻视读书穷理的流弊,文风空疏。影响到文学潮流,则随之出现了标举自我个性的“性灵”派文学。“文变染乎世情”,王了望的文学观也受到这一文艺思潮的影响,大体而言,有三个突出特征。其一,崇尚至情,独抒性灵。其《风雅堂漫画》云:“风雅”二字,谈何容易?唯忠臣孝子,劳人思妇,情到不堪忍处,始淋漓悲愤,而发出一段感慨流连之辞,使千万世有情者,读之而亦唏嘘,不禁为之流连感慨焉。故龙子猷谓宋人谈多少“理”字,不如唐人说一“情”字。乃真学问,人体贴到十二分至处,非浅人可仿佛其意绪也。余有志而未逮,偶欲为同志者鼓此一段事,而性情之唱和殊少,笔墨之缠绕无已,愈知天下之有情者不多也。因与谦若为之浩叹!他认为,“情”与“理”是相对的,文学作品应该以情感人而不是以理服人,在文学创作中,作家非有真情不可,而此情须“体贴到十二分至处”乃佳。这一观念与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1598年)中的“至情论”为同一论调。所不同的是,汤显祖的“至情论”站在以情反理的立场,更为激进。实际上,王了望的文学观念更接近明“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的论调,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四年《叙小修诗》中的一段话被认为是“公安派”的文学纲领: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众女谣诼,不揆中情,信谗赍怒,截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有何疑焉!
[4]对比袁、王这两段文字,实为同一文学观点的不同表达而已,相对于王,袁更强调表达至情不加或较少节制。除了对“情至”推崇之外,还表达了穷愁著文、缘情而发的观点,显得更贴近文学的本体。其二,不平则鸣,提倡风雅精神。如果说“至情”和“性灵”为文学创作的内在驱动力的话,那么穷愁著述、不平则鸣则为外在因素,王了望认同这一观点,其在《菏泽自叙》中说:文犹花也,花之开落荣枯因乎时,风雨阴晴任其遭,花故不能自主。且金谷平泉之植,穷岩僻径之生,花又不能自择,杜子美谓“文章憎命达”,与花之不能自主、不能自择者何异?然世间终不可无花,人生终不可无文。而在表达方式上,王了望提倡风雅精神,这一点截然区别于汤显祖“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表达,也不同于袁宏道动辄“若哭若骂”、“峭急而多露”的率意之谈,显得温如玉德,文质彬彬。如其《读小戎诗》,称赏其有秩秩之音。其晚年筑室“风雅堂”,大概用意正是如此,可见其对风雅精神的推崇。陈时夏评其诗曰:“菏泽之诗,用得其正。置身题外,识距题颠,风骚温雅,气味在汉魏六朝之间。”[1]641王了望所倡导的风雅精神,在继承了《诗经》以来的风雅传统的同时又有发展,扩大了风雅的内涵,他认为李贺“文心高于陵谷,风雅深于循良”(《跋刊长吉诗》)。这里的“风雅”,已不单纯是文学创作的风格和抒情方式,同时也是文学创作的动机、内容和意义。可见其在晚年对明末过分张扬心性的学风与文风有深刻的反思。其三,追求“别趣”,不落俗套。“趣”作为中国古代诗学的一个审美概念,发展到“明代中后期变为诗歌审美的一个核心概念”。诸如高棅、杨士奇、李东阳、屠隆、李维桢、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胡震亨、胡应麟等人均在诗歌批评中广泛运用并阐释“趣”,“将我国古典诗学中以‘趣’评诗的批评实践推向了顶峰”[5]。袁宏道云:“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为童子也,不知有趣,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人生至乐……山林之人,无拘无束,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去趣愈远矣。”[6](《叙陈正甫会心集》)可以看出,他是从反理的角度谈趣的,认为人一旦为理所缚,趣则远矣。而竟陵派代表钟惺则进一步夸大“趣”与文的关系,认为无趣不成文:“夫文之于趣,无之而无文之者也。譬之人,趣其所以生也,趣死则死,人之能知觉运动以生者,趣所为也。能知觉运动以生,而为圣贤、为豪杰者,非尽趣所为也。故趣者,止于其足以生而已。”[7](《东坡文选序》)如果说在“趣”的表达上公安派之末流失之于“冲口而出,不复检点”,“为俚语,为纤巧,为莽荡”,以至“狂瞽交扇,鄙俚公行”的话[8],那么力矫其弊而起的竟陵派则走向奇僻险怪,深幽孤峭的反面,同样不免于很快地销匿于晚明此起彼伏的文艺思潮之中。在文学创作上,王了望亦主张“别趣”,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其一,翻案出新,不落窠臼。主要体现在其论说文的立意上,吴之挺评其文曰:“其为文往往翻案见意,所著《雪秦》、《千古恨》、《洗玉环》诸篇,为好奇者所流布。”[1]638-369如《雪秦》一文,独赏始皇之一统、阡陌、郡县三大事,立意翻新,识断高明;而《千古恨》则直接抛出“忠臣之于国家,非吉祥善事也,辄为千古事,国家于忠臣,多慷慨死人也,辄为千古人,总之,非幸也,直千古恨耳”的论断,新人耳目;更遑论其千古奇文《冤辩》,以其辞气凌厉得到在上者的激赏而得以活命。正如仁承允《直隶秦州新志续编》评曰:“其文刻传十余篇,峭洁爽目,不落恒谷,议论亦出新动人。一望而知为非凡之士。”[1]641其二,在自然山水间领略天地之真趣。陈继儒《田园有真乐》云:“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9]显然王了望是一个懂得自然真趣的人,他一生壮游天下,至老弥笃,即使因年老无法登高临远,也不忘神游一番以抒情怀(《忆往事》)。其作品中有关记游的小品文和诗歌占了大部,其小品文情高趣真,不拘长短,行于当行、止乎当止,随意点染,着手成篇,为晚明小品文复兴的余绪。其三,提倡“禅趣”。暮年的王了望,常常盘桓寺院,说禅论道,并自号“绣佛头陀”,这既是其“经历了官场倾轧,宦海浮沉的一种逃遁”[2]30,同时也是其心性的真实回归。此时的作品,渐渐渗入禅理机锋而显得淡泊玄远,富有高趣。他认为,文学与禅有着天然的关系:“文近禅,故禅多为文人喜,然裴韩诸公亦多禅,而印师与子瞻人独津津者,已仰多别趣耳。禅自翛然远矣,远则别趣,趣故与人亲也。”(《颂证一上人文》)时人评其“文宗南华、太乙”[1]640,皆本于此。纵观王了望的文学思想,受王阳明心学思潮影响较大,崇尚表达自我,追求个性,崇情尚趣,与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等所倡导的文学观念一脉相承,这既是社会思潮熏染的结果,也是其心性所向。虽然后半生四十年生活在清代,然其交往的士人也多为明代遗臣,故其文学思想承明末文艺思潮余脉也是必然。另一方面,在清初,经历了社会巨变的士人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钱谦益等反思历史兴废时,将明王朝的灭亡归结为明末空疏不学的时风:“嘉靖以前,士习淳厚。房稿坊刻,绝无仅有。……万历之末,武林闻子将始建立坛站之帜,然用以招朋徒,广声气而己,未及乎牟利。启、祯之间,风气益变,盟坛社坛,奔走号跳,苞宜竿犊,与行卷交驰除目邸报,与文评杂出。妖言横议,遂与国运相终结。”[10]进而倡导经世致用之学。清代初年,整个社会学术风气为之一变,王了望在这场学风巨变中既有坚持又有反思,摒弃了明末文风的流弊而选择了以风雅精神表达性灵的文学观念,其诗“风骚温雅,气味在汉魏六朝之间”[1]641的韵味,正缘于此。从王了望的文学创作可以看出,自明代“公安派”到清乾嘉年间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文学表达性灵的潜流从未间断,只不过时显时隐而已。
作者:焦福维 王 峰 单位: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兰州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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