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文学与辽金元时代汉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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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文学与辽金元时代汉文创作

文学接受是一种以文学文本为对象,以读者为主体,力求把握文本深层意蕴的积极能动性的阅读和再创造活动,是读者在特定审美经验基础上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属性和信息的主动选择、接纳或抛弃,它是整个文学活动系统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由于接受是比创作更为普遍的文学活动,因此每个历史时期对文学本质特征和其他方面的认识往往是从文学接受开始的,诸如先秦时期“赋诗断章”的说法,孔子、孟子、庄子的文学见解,汉代“诗无达诂”的观点等都与文学接受关系密切。它往往对于激励作家的创作,影响与推动特定历史时期文学的发展有一定的意义。辽金元时期的北方民族汉文创作同样是依据接受主体的需求及社会语境的制约,而对前期的文学遗产有选择性的接受,以适应自身的文化氛围需要,从而影响一个时期整体的文学风格。

一、契丹族文人对唐代白居易和宋代苏轼文学的接受与创作

辽自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立国,辽太宗耶律德光入居中原,经圣宗、兴宗时期的和平发展,迄于耶律延禧失国,历时209年。这期间,属五代时期43年,与北宋对峙166年。在这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契丹族统治的北方地区,经历了漫长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融合的过程。在辽代建立之前,契丹族社会发展长期处于原始氏族部落联盟阶段,文明程度较低。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各部之后,仿照中原王朝建立“契丹”国,制定汉制,施行汉法,逐步开始迈进文明社会,在汉族士人的帮助下,在较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契丹社会的制度转变,认同于以儒家思想为支柱的中原文化。契丹族的文学便是在这样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之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因此,在契丹族的文学接受中,唐代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轼被广为推崇。契丹人对乐天诗歌的喜爱与模仿,首先是因为其创作风格通俗明快和易于理解。契丹族源于塞北,汉文创作始于立国,接触中原文化之后。契丹族文化起步较晚,对中原文化的理解尚停留在粗浅的层面,故含蓄蕴藉的诗风在其审美鉴赏心理上存在诸多障碍,而白居易的新乐府诗“首句称其目,卒章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白居易《新乐府序》)。主旨明确,语言通俗,正与初染汉风的契丹族的欣赏层次相契合,易于为他们所接受。其次,白居易的乐府诗具有的鲜明的政治讽喻功能,适合以上层统治阶层创作主体的契丹族文学所追求的政治教化的作用。以教化为中心的诗学观念,在中国古代诗学思想中历来是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教化中心”论在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背景下,得到了突出和强化。作为儒家诗歌纲领的《诗大序》尤其强调诗歌教化作用,而且还将诗与社会的治乱联系起来,并以诗作为移风易俗的教化工具。这种儒家政教诗论便是希望统治者借助诗歌的情感力量,自上而下地进行潜移默化的伦理教育,使各种社会关系都纳入到封建政治的正统轨道。将儒家文化奉为治国的主导思想的契丹族统治阶层便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均贯穿着明显的政教目的,尤以圣宗为最,他在《题乐天诗》佚句中曾说:“乐天诗集是吾师”,[1]又亲以契丹大字译白居易的《讽谏集》,召蕃臣等读之。而且他屡次以诗赐于臣下,进行褒扬,充分发挥诗的美刺功能,亲作《传国玺诗》体现了他倡导儒家政教诗学观的理念。再次,白居易诗歌中唱和的形式很突出,其与元稹的诗歌唱和活动在唐代就影响甚大,它是“元和体”得以流传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辽代的契丹文坛,君臣间的赋诗唱和已经成为普遍的文学风尚。诸如道宗曾以《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进皇太后,教人应制属和。萧观音便有一首《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的应制唱和之作。诚然,朝政君臣之间的政治教化思想是契丹文人创作诗歌的文化背景,也是其诗歌所要表达的主要内容和目的,但创作方式却不免受到白居易唱和体的启发和影响,正是基于上述三点,辽代契丹族文人对白居易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和景仰。辽与北宋相始终,尽管在政治上处于对峙的局面,但双方在经济、文化方面的往来却是颇为频繁的。尤其是“澶渊之盟”以后,双方经常互派使节,在经济文化上互通有无,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辽代的民族文化融合。苏轼的诗歌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传入北地,《宋朝事实类苑》记载张舜民使辽时所见:“张云叟奉使大辽,宿幽州馆中,有题苏子瞻《老人行》壁间。子瞻名重当代,外至夷虏,亦爱服如此。云叟题其后曰:‘谁传佳句到幽都?逢着胡儿问大苏。’”[2]可见,苏诗在北地的流传程度。这一方面与苏轼在宋代文学中的地位相关,但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契丹民族刚健尚武的文化特征使然,苏轼诗歌质朴明快、雄浑奔放的风格正好符合他们的审美心理,易于接受。由此可见,辽代契丹族文坛对白、苏二人的接受与学习,与他们自身的民族性格、社会主导思想及创作主体构成等方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金代对北宋苏轼文学的接受与创作

女真族立马中原和统一北方之后,在借鉴其他民族先进文化的前提下,采取了一些恢复发展生产和稳定社会秩序的措施,使北方经济在战火中能够逐渐得以恢复,并确立自身在中原统治的合法秩序。到了世宗朝,已出现了有“小尧舜”之称的繁荣太平景象。同时,金朝统治者在灭辽掠宋的战争中获得了大量的经籍图书和文献资料,一个相对滞后的民族在掳掠战争中重视先进民族的图书文献,这也表露出其加速进入文明社会的强烈愿望,是女真人接受、吸收大量汉文化的真正起点,为其后的女真民族的文化整合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且在之后的发展过程中,女真统治者身体力行,大力倡导,使得学习汉文化在全国蔚然成风。在这样的风气之下,世袭的猛安谋克也竞相参加科举考试“弃武从文”了。女真族的汉文创作便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生成与蓬勃发展起来的。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曾说:“金代文物远胜辽元”,[3]可见金代女真文学的繁盛。在金代女真族的汉文创作中,除了诗歌这种传统的诗体之外,词的创作也在女真文人中备受推崇,而且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仍然深受唐宋文学的影响。世居“白山黑水”的女真民族尽管用武力打开了北宋的大门,但是面对高度发达的汉文化,却不得不为之征服。女真民族的汉文创作便是在承继辽、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词的创作恰恰是踵武于北宋词坛,尤其倾向于清刚疏宕的东坡词风。这必然有其原因所在。首先,词的创作形态与创作主体、接受对象与传播方式、范围及跟音乐的关系等因素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创作主体的不同也就决定了词的表现形式及功能性质的差异。金代女真族的汉文创作的主体集中在完颜氏的统治阶层当中,他们对儒家文化的引入与推崇,其首要的目的便是为了巩固和加强自身的统治地位,重道务实的文学主张便易于为其所接受。苏轼的豪放词在“以诗为词”的创作思想指导下,一洗传统婉约词香艳柔弱之风,使词拥有了与诗歌相同的功用,唱和交往、抒情达意,大大扩展了词的应用范围,正符合女真民族的创作心理。其次,就民族气质而言,世居北方森林草原的女真民族在步入中原之前面对的是浩瀚的林海、呼啸的北风,艰苦的自然环境塑造了他们粗犷雄迈的民族性格,而苏轼词的豪放特征恰好与女真文人的审美理念相契合,故而尊苏、学苏蔚然成风。如金代初年,海陵王完颜亮的词便充分彰显了雄健之风。再次,“借才异代”时期,由宋入金的文士大多推崇苏轼,这也影响了金代初期文坛的价值取向及女真文人的接受选择。完颜亮就师从对苏轼推崇备至的蔡松年,其词作风格也趋近于苏轼。金代女真文学创作在章宗朝随着太平盛世的出现,文坛上也呈现出尖新浮艳的创作思想倾向,但是随着金代社会的每况日下和外忧内患的加剧,尤其是南渡之后,吏权大盛,士人地位低下,刘祁在《归潜志》中说:“南渡后,士风甚薄,一登仕籍,视布衣诸生遽为两途,至于徵逐游从,辄相分别。故布衣有事,或数谒见在位者,在位者相报复甚希,甚者高居台阁,旧交不得见。故李长源愤其如此,尝曰:‘以区区一第傲天下士耶?’已第者闻之多怒,至逐长源出史院,又交讼于官。士风如此,可叹!”[4]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坛上掀起了改革文风的浪潮,形成了注重写实、任气尚奇、平易自然等创作思想倾向,而这种改革就作家审美价值取向而言,恰恰是举世学唐风气的历史必然。元好问、刘祁等人将之总结为“以唐人为旨归”的诗学风尚。这种倾向除了王若虚提倡师法白居易之外,更有赵秉文主张师法王维、韦应物等人的影响。这样,形成了以唐代诗人为师法对象、追求平淡自然、含蓄蕴藉的风致。这一时期的女真文人同样深深感受到国势的衰微,士风的日下,他们无法再延续章宗时期的富艳文风,而是渴望抒发对现实的感受,故而便易于融入当时的金代主流文坛之中。诸如完颜璹的《过胥相墓》就被刘祁评为“甚有唐人远意”,[4]而《秋郊雨中》等景致描写的诗篇也透露出一种萧散的韵味。术虎遂的诗歌同样被刘祁称做“甚有唐人风致”,[4]如《书怀》抒发了怀恋北方故土的心情,思绪悠然。乌林答爽被刘祁称之为“其才清丽俊拔似李贺”,[4]《邺研》、《古尺》等诗充分印证了这一说法。由此可见,金代女真族的文学接受一方面与自身的民族性格、审美及客观需要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会受到主流文坛整体风气的影响。

三、元代对南宋、魏晋、唐文学的接受与创作

蒙古族建立的元代,从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到顺帝妥欢帖睦尔至正二十八年(1368)明兵攻下大都为止,计有160年。在这100多年间,各民族文化剧烈地碰撞,密切地融合,形成了一个时代独特的文化风貌。而蒙古族的汉文创作便是在这样大范围的文化融合状态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由于元代地域辽阔,大一统的国家性质使得蒙古族官员驻扎在各地,一些文人自幼便生长在汉文化浓郁的中原地区,受其濡染,自觉地进行汉文创作。故而创作主体逐渐由辽金时期的王室成员而演变成官吏和科举入仕的文人为其主要构成。另外,随着入主中原时间的渐进,民族文化融合加深,其原有的民族气质也会稍有变化,并在作品中呈现出来。这样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创作主体,不同的审美品格必然会影响到文学接受及创作风气的趋向。元代前期,蒙古族入主中原伊始,民族风格特征浓郁,加之辽金之前在北方建立政权,金与南宋又长期对立,使得北方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体系,即特殊地理环境下孕育的豪放、敦直、朴实、爽朗的民族性格所造就的文学风气,形成了与南方文化迥然有异的特征。元代前期的文坛,包括蒙古族在内的北方文人仍然是以苏轼作为文学接受的主要对象。元人虞集曾说:“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气习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5]于是,求真尚实,摒斥浮艳,“论学则尊道德而卑文艺,论文则崇本实而去浮华”[6]则成为元代前期文坛的主导创作风尚。这一时期蒙古族的汉文创作,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曲,无不充斥着慷慨激昂的风格。例如,元世祖忽必烈时期的中书左丞伯颜的诗曲,便以气势雄浑著称。《奉使收江南》、《克李家市新城》等描写军旅征战的作品质朴豪迈,通俗明快,散曲《喜春来》亦将胜利后的喜悦直抒胸臆,得意之情直白张扬。元代中后期,随着南北文化的交融,南方文化逐渐以强大的生命力渗透到北宋。余阙在《柳待制文集序》中说:“盖久而至于至大、延祐之间,文运方盛,士大夫始稍稍切磨为辞章”。

于是,“咸宗魏晋唐”成为元代后期文坛的主要风气。这一时期进行汉文创作的蒙古族作家由于多年生长于中原地区,接受了长期的汉文化教育,纯熟地掌握了汉诗写作的技巧,与元诗坛发展趋于同步,开始注重辞藻的修饰,语句的典雅,表现题材也日趋宽广,诗歌创作日臻成熟。随着文人境遇的低下,即使蒙古族官吏们也颇感仕途无望,对统治阶层的不满使他们的作品更多地流露出厌恶仕途、希求归隐、咏物怀古、借古讽今的诗作。例如,一些田园诗恬淡素雅,颇有晋陶渊明的自然明畅,宗魏晋、宗唐已经在诗坛形成一种风气。散曲的创作也一改前期明快畅达的风格,而渐渐被南方文学传统的妩媚轻柔浸染。从元代开始,文学创作者和接受者真正开始分离,也就是说其创作除了面对王公贵族等上层阶级,更多的是下层的普通百姓,因而世俗性、大众性成为这一时期散曲创作的主流。诸如童童描写男女相爱、思念之情的《双调•新水令•念远》以及富贵人家笙管歌舞、酒席寿宴场面的《越调•斗鹌鹑•开筵》均彰显了散曲的世俗娱乐功能。四、结语由此可见,任何时期的文学接受并不是任意为之的,而是受当时主观与客观因素的制约。一方面,文学接受是接受主体的行为,在元代之前,接受主体与创作主体往往是同一的,不外乎王公贵族和文人。他们在接受目的、对象、方式、价值取向、期待视界等方面的特征通常会影响文学的发展。王公贵族出于自身喜好而提倡某种文学形式、内容及风格,可以通过政治和经济的力量干预文学创作。而文人之间通过各自的喜好类型结成不同的文人集团,其接受活动往往通过相互间的交往直接展开,并且与其创作活动联系在一起,起到左右一代文学风气的作用。另一方面,客观因素同样也会影响一个时期的文学接受。其可分为横向和纵向两个方面。纵向因素主要是文化传统,包括民族心理、思维模式、价值取向、艺术趣味、欣赏习惯以及政治、哲学、伦理、文艺等方面的观念。前代的文学遗产作为特定的接受对象也对后代的文学接受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制约作用。横向因素即每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生活与文化氛围。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直接限制了作品的传播方式和接受者的接受需求,决定了接受的对象、规模和方式。时代的文化氛围便如同精神的气候和土壤,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特殊的时代精神,它导致读者特殊的精神需求,使他们用当代的眼光来看待前人的作品,选取适应时代文化视野的接受体,从而影响一个时期的文学创作。作为用来消费的精神产品,文学是伴随着应用性的接受活动逐渐发展起来的,从发生学的原理来看,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肯定是与创作主体的需要密切相关。

金元时期以契丹、女真、蒙古族为代表的北方民族汉文创作对中原文学的接受取舍与自身民族性格、自身发展以及文化融合的程度密切相关,正是因为接受中原文学即唐、宋等时期的文学精华,才得以形成这一时期北方民族汉文创作的独特景观,两者是相互关联、相得益彰的统一体。可以说,没有中原文学就没有辽金元时期汉文创作的发展,而契丹、女真、蒙古族的汉文创作又是对中原文学的传承与发扬,使得中原文学在北地得以广泛的传播,对中华文化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