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上生日句子范文

时间:2023-03-20 00:58:40

导语:如何才能写好一篇抖音上生日句子,这就需要搜集整理更多的资料和文献,欢迎阅读由公务员之家整理的十篇范文,供你借鉴。

抖音上生日句子

篇1

当第一束光落在粉色公主屋门前的地毯上,二楼卫生间高高的小窗边,就探出了一个圆脑袋。不一会儿,旧楼的木地板,便因为一双迫不及待的小脚丫,发出打算吵醒整个房子的嘎吱嘎吱声。一个声音翻进我的被窝,凑近我的耳朵,用没有一丝倦意的高调童声,很努力地小声说:“妈妈妈妈,你听!小鸟终于叫了,我现在可以起床了吗?”

手机屏幕上,6:45。

这是一个周五的早晨,于小涵,你竟然从5点半就开始企图起床!你激动,兴奋,睡不着,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因为你就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

肉色长筒袜,蓝色练功服,小软皮的芭蕾鞋子还系着细蝴蝶结。白色的短袖衬衫,格子的背带裙,横条纹领带,印着校徽的深色毛衣,肩膀和袖子都很大的西服外套,还有一规矩矩的黑皮鞋。

它们都摆放在你的床尾,是你昨晚亲手收拾的,整整齐齐。

地上还落着你随手扔的书,穿过几次的小裙子,玩一半的布娃娃,你咚咚咚地跳过它们,洗脸刷牙,干净清爽了,再咚咚咚跳回来,把自己从凌乱收拾到整齐。然后,你把兴奋的小脸深深地贴进你人生的第一件校服里,满足地大吸了口气。

你马上要5岁了,在新西兰生活的小朋友,5岁就是小学生了!

初入学那天,许多新同学哭哭啼啼地粘在爸爸妈妈身边,但你没有;许多孩子当着新朋友的面自我介绍的时候在害怕发抖,但你没有;许多新同学还没适应第一次上课,分心走神,紧张崩溃,但你没有――你的表现出乎我们意料,学什么都特别快,连老师都很吃惊,说你完全没有不适应,就像早就准备好当个小学生。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这么爱上学。你每天回家都拉着我读书,一页一页翻开老师布置的读物,小手指着单词,一字一字读成句子――我猜你都背了下来。读完了,你还让我出数学题给你,1+2,2+3,4+5……我给你一袋子蜂蜜薄荷糖,你手指头不够用,就拿糖凑数。我猜你是真的喜欢数学,喜欢得都顾不上尝尝蜂蜜糖的味道。

还记得你前几天跟妈妈说的话吗?你第一次参观学校大礼堂,紧紧拽着妈妈的手说:“那么大的舞台,那些漂亮的大姐姐们就在上面跳芭蕾啊,我好吃惊!妈妈,你知道我吃惊的时候,眼珠子就会蹦出来,砰砰!扑哧!咚咚!妈妈,我得两手捂着它们,我的心也砰砰跳……我都快流眼泪了,妈妈,真好啊,我在这样的学校上学!等我过了今年生日,可能还要过了明年生日,我就是大姐姐了,我也能在那样的舞台上跳芭蕾,和她们一样漂亮!”

篇2

有很多的小说好像都是以这样的句子开头,很遗憾我必须这么俗气地没有新鲜感地来讲诉这一个故事。但事实是,这个故事实在算得上我十六年来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最为“传奇”的一个,以至于很久以后我想起来,还觉得像是一场梦。那个叫陈洛的男孩,他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他喝着一杯淡淡的柠檬水,给一向迷迷糊糊的我讲诉一个看似与我有关的故事,让我有那么一瞬真的疑心自己是一个天使。

艾薇儿双手合十,充满神往地样子对我说:“蓝澈我真羡慕你,我要是也有做天使的感觉该有多好,哪怕是短短的一瞬。”

其实有很多的时候,都是我在羡慕艾薇儿。她是那种天生可爱的女生,有苹果一样的脸蛋,冰淇淋一样的微笑和无所不为的调皮,当然也有很多很多的朋友,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去细致地评价和耐心地观察一个人。这是我做不到的,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也没有她那样的敏感。

还记得那天是周末,我们学校放月假。

因为是艾薇儿的生日,我得到妈妈的特批可以出门和艾薇儿一起去逛街。我们真的有很多天都没有逛过街了,我们喜欢的那条街到处都是新开的小店,“女生专卖”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超过十元,买起来可以不用心痛而是心花怒放。艾薇儿的手里握着她爸爸才替她买的生日礼物——索尼数码相机,见到什么都乱拍一气。差不多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后我们在一家披萨店坐下来,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盯着小姐递给我的单子正在考虑点什么即便宜又抵饱的时候艾薇儿忽然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嘿嘿笑着说:“随便点,我这叫‘留有后路’呢。”

这个艾薇儿!总是可爱得让你忍不往想往她脸上捏一把。

我乐呵呵地要了炒冰,又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客新的“披萨”——“流金岁月”。

“这名字真够让人想入非非的。”艾薇儿托着腮拿把叉子在桌面上戳来戳去地感慨:“蓝澈,你说我们度过的日子算不算是流金岁月呢?”

“顶多一流银吧。”我苦着脸说,“念书真是太苦。”

“那就干脆叫流铜岁月好啦,哈哈哈~”艾薇儿痛痛快快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的时候脸忽然僵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估计她一定是看到“帅哥”了。

果不其然,艾薇儿把头低下来。带着极度夸张的表情嘿嘿乱笑着说:“天啦天啦,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帅哥啊。”

“是个男生你看着都帅。”我抢白他。

“是真帅啊。你看嘛快看嘛!”要死的艾薇儿手里的叉子开始戳到我的手上来。我吓得一跳,一回头,看到了他,戴了顶低沿的棒球帽,正靠在窗边一个位子上懒懒地喝一杯冰水。

老实说,是挺帅。

“他的短袖是NICK的,我赌他穿的袜子也是。”艾薇儿咂嘴。咂完后拿起她的相机,顺手就替人家拍了一张照片。

我埋下头偷偷地笑。

还没笑完呢,人家已经冲了过来,朝着艾薇儿一伸手,凶巴巴地说:“把相机交出来!”

艾薇儿吓得把相机往包里迅速地一塞说:“干嘛呀,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啊!”

“我要你把你刚才拍的东西删掉。”那男生说。

“东西啊?”艾薇儿左顾右盼地说,“我刚才拍什么东西了?再说啦,我拍的是东西而已,跟你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你如果不删也可以。”男生掏出手机说,“我这就打110!”

我的乖乖,这可把艾薇儿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给活生生地激出来了,她当下把包一背,正中下怀地尖着嗓子说:“好啊好啊,你打啊,反正打110是免费,要不我的手机借你打也可以的哦!”

男生不言不语开始低头拨号码。

我见状连忙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说:“等一等!”

他停住了,看着我紧握住他的手。

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子握过一个男生的手,情急之下,实属偶然实属偶然!我慌忙放开他说:“等一等,大家不用这么冲动吧,有话好好说。”

男生看看我,坚决地说:“她必须删掉。”

“删什么删?”艾薇儿下巴一抬说,“陈冠希,古天乐,周杰伦,F4我统统都拍过,人家也没有你样子拽嘛!”

“艾薇儿!”我扯扯她示意她闭嘴。

刚好服务生端来了炒冰,艾薇儿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脸上是那种拼命隐藏的得意的笑。

看那男生气吼吼的样子,没准下一步就要掀桌子。

“她会删的。她只是喜欢开玩笑。”我赶紧对着那男生解释说,“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他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可以告她?”

我顺手拿起餐台上的一张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我的QQ号和网名,递给他说:“要是因为照片的事出了什么麻烦,你可以找我,我负责,好吗?”

他接过纸片,盯着它愣了好久,又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才气呼呼地唤来服务生,买单拂袖而去。

艾薇儿的脸都要笑肿了,等他出了门这才卟哧一下吐出口气来,问我说:“你给他是真的号码?”

“可不?”我没好气。

“够水准!”艾薇儿朝我一竖大姆指说,“你结识帅哥的本事比我还要高明哦,佩服佩服,在下实在佩服!”

“别把人家的照片乱发啊。”我警告她说,“小心人家真的告你!”

“安啦。”艾薇儿把数码相机掏出来一看说,“哇,真是好帅哦。你放心好啦,我顶多放到我们班论坛上告诉大家这是蓝澈的表哥,哈哈哈!”

“你敢!”我把眉毛一竖,却正好看到艾薇儿朝我举过来的相机上那张照片,他眉头紧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的样子。不知道今天这件事会不会让他更加的不开心呢,我心里真是觉得蛮过意不去的。

比萨端上来,我却忽然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呆呆地看着艾薇儿狼吞虎咽。

月假放完,我们又回到学校没完没了的学习。中考前一个多月,别说上网了,我连电脑的键盘都没有机会摸一下,艾薇儿的数码相机在过生日这天乐了一回后,就被他爸爸收了起来。所以,我差不多是完完全全地忘了这件事。

等到终于考完试,再次打开电脑的时候,竟发现QQ上有好多的新信息,一个叫“落落”的人数十次地想加我为好友。我加了他,问他:“是谁?”

他很快回了:“我是陈洛。”

“我不认得有一个叫陈洛的。”

“你是否去过一家比萨店?”他问我。

呀!脑子里电光一闪,我忽然想起来了,竟然是他!

“是啊是啊。”我说,“你就是那个被艾薇儿偷拍的帅哥?”

“我以为是做梦。”他说,“我一直加这个号码,老是加不上,那张你留QQ号的纸条却是真实地存在着。”

他的语气很激动的样子,弄得我倒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连忙说:“对不起啊,因为迎接中考,所以好长时间都没上网,不过你放心,艾薇儿没有乱发你的照片。而且,照片也被她爸爸删掉了!”

“我们,可以见一面吗?”陈洛忽然说,“就在上次那家披萨店,可以吗?”

我被这个突然的邀约吓坏了。字都打不动,过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他说:“怎么呢?”

“就见一面!”他肯切地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真的很想很想再见到你,明天下午两点,我在那里等你,你不来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等下去为止!”

我这下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吓坏了,吓得把电脑也关掉了,跑到电话机前打电话给艾薇儿说了这件事。并问她说:“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艾薇儿思考了半天后回答我说:“我看这是一个陷井,他还在为那天的事情不舒服,所以想办法要报复我们,逗我们玩,或者,捉弄我们一下子?”

“呀?”我说,“那怎么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艾薇儿神神秘秘又胸有成竹地说,“反正我们都有准备了,不用怕,我陪你去,等着好戏上场吧!”

“可是……万一……”

“蓝澈你不要做什么事都这么磨磨矶矶的!”艾薇儿呵斥我说,“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我撑着,就这么说定了!”

艾薇儿的电话挂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上了网,他不在了,但QQ上有留言:明天,我会一直等你,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善良的女孩,你一定会来的。但请记得,一定要一个人来,好吗?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一个人去。我和艾薇儿商量好,我先进去见机行事,艾薇儿带上我们班N个男生潜伏在里面,随时准备和他“决战”,只要这小子稍有不轨,便“给他点色彩”!

漂亮的艾薇儿很容易就搞定了我们班五个“牛高马大”的男生参与到这次活动中,反正中考刚刚结束,大家都闲着无聊,听说要去揍“帅哥”,还有免费披萨吃,自然个个都兴致高昂。只可怜了我的钱包,被艾薇儿掏了个精光!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艾薇儿说,“图个乐子最最重要!”

“可是……”我说,“他会有什么企图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艾薇儿在“临战”的前一刻鼓励我说,“蓝澈你一定行的,他认得我,我现在不宜露面就在外面等你,不过你放心,男生们在里面都潜伏好了,我们也排练过了,你是绝对安全的。”

“那好吧。”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那家披萨店,果然看见我们班好几个男生分散着坐在各个角落,装做不认识我的样子,有一个更夸张,以为自己是特工呢,见我进去,还拿起一张报纸来遮住了半边脸!

我倒!

我在上次陈洛坐过的那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就见到他进来了。他还是穿着NICK的运动装,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帅气极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赴男生的约会吧,心砰砰地跳得无比的厉害。在我的对面坐下,陈洛仍是要了一杯冰水,上面飘着一片薄薄的柠檬,另外,他还很绅士地替我要了一客冰淇淋。我摆摆手说不要啦不要客气,他很认真地说:“我要请客的,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这让我很高兴。”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很高兴你会信任我。”陈洛说,“我今天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谢谢你。”

谢谢我?我掉进云里雾里,就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好睁着一双“茫然而无知”的眼睛看着他。

陈洛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啊。我都看呆了。然后听到他说:“有兴趣吗,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

我傻傻地点点头,陈洛就开讲了。

“高二的时候我喜欢上我们班一个女生。有空的时候,我们就到这里来喝一杯冰水,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水里那种淡淡的柠檬味道。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大学,我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我每天都拼命地努力学习,挣钱,想早一天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有一天,我们在这里喝着冰水,她忽然问我说:‘陈洛,如果我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样?’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乱讲,她却咯咯乱笑起来,告诉我说,‘你不要那么死心塌地哦,爱情是充满变数的,说不定我走后没两天,就在这里,就就会有别的女生来握住你的手,会给你留下手机号或者QQ号,所以啊,你也不必太怀念我的,要一个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哦。”

我张大了嘴,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难道她真的离开你了吗?”

“是的。”陈洛说,“其实她那时候已经查出患了绝症,因为病情已近晚期。所以她一直都瞒着我……”

我的心开始颤拌起来。陈洛的声音也开始抖:“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恨死了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每天光顾着读书和挣钱,不对她细心一点儿。她走后,我每天都来这里喝一杯冰水,希望奇迹出现,她会再回到我身边!以前觉得自己帅,就以为可以拥有一切。其实当打击到来的时候,往往是最脆弱的。不过,我真庆幸她的预言当了真,庆幸让我在这里遇到你,你握了我的手,留了我QQ号,最重要的是,你和她一样,名字里都有一个‘蓝’字!当你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还发现你的眼神真的跟她特别特别的像!”

“可以……简直可以拍电影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陈洛又笑了,“我对自己说,我要约会你一次,就是在这里,由衷地说出我对你的谢意,我已经大学毕业,明天就打算离开这里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但我真的要谢谢你。是你的出现,让我相信她一直在关注着我,未曾离开,让我有信心好好地去过我一个人的日子。”

“祝福你啊,你一定行的!”我好感动。

“再握个手好吗?”陈洛将手缓缓地伸到我面前来,我迟疑着,他的眼神却温暖地看着我,给我温暖的鼓励,我身不由已地伸出我的手,与他在空中相握。这是一次真正的握手,他掌心里传过来的温度差点令我眩晕。然而我完全忘了,这里不止我们两个人!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班坐在披萨店里的男生们全都统统站起身冲了过来,艾薇儿也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站在我们桌子前,叉着腰喊道:“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怎么样,是单挑呢还是一起上!”

“一起上喽。”男生们油嘴滑舌地说,“这么老了,好意思泡小妹妹,真不要脸哦。”

“是啊,是啊!小心我打110啊,别以为只有你会打110啊!”

“哈哈哈!!!”

在大家的笑声和我的尴尬里,陈洛的脸色变得灰败,他眼里的失望让我的心如撕裂一般的疼痛,我们的手松开了。

他慢慢地起身,独自离开。

等我反应过来,不顾艾薇儿的阻拦冲出去,人海茫茫,他早已经不知去向。

“他都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看着泪流满面的我,艾薇儿不折不挠地问。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艾薇儿有所隐瞒。因为我觉得,这是陈洛的秘密,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骗人的人不是他,是我。我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了。

那晚,我通过QQ给陈洛发去了一首歌的地址,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歌名叫《柠檬草的味道》:是不是回忆就是淡淡柠檬草心酸里又有芳香的味道,曾以为你是全世界但那天已经好遥远

绕一圈我才发现我有更远地平线……

我真心希望他能够原谅我,祝他有更好的将来。

篇3

这孩子活不过十八岁。这是算命的瞎眼老先生说的。泊人知道对方口中的“这孩子”指得是自己。那个时候,泊人还很小,小到只知道“活不过十八岁”是一件很糟糕的事——看一眼身旁爷爷脸上的表情就知道。

“对不起。”泊人的愧疚是发自内心的,想一想嘛,别人都行,为啥偏偏就你活不过十八岁。肯定是你的错。

老人却摸着泊人的头安慰他,“这不怪你。”

有泊人之前,爷爷是孤寡老人,靠拾荒为生,泊人也是他从垃圾堆里抱回来的。听爷爷说,泊人襁褓里夹着张纸条,上头字迹娟秀地写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应该是遗弃他的生母写的,老人家没念过书,叫邻居把字条上的话念给他听,当下灵机一动,“泊人倒是个好名字。这做娘的对亲生骨肉撒手不管,总算是肯留下个名讳。”老人紧跟着追问这句话是啥意思。翻译给他听了,老人思酌一番,又哀叹,“哎,都不容易。”

长大了些,略微能体会到个句中的辛酸,泊人也就不忍去责怪遗弃他的亲生父母了。

老人家是在泊人十四岁那年寒冬去世的。爷爷走的那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抚着泊人冻得通红的面颊,目光歉疚极了,说不出话。泊人知道爷爷快不行了,胡乱抹一把面上的泪,哽咽道,“这不怪您。”

真不怪,十四岁的泊人已经明白,这件事就像日起日落一样,是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永恒。不过伤心是难免的,好在老人家走得很安详。在往后的日子里,可能没法像旁人那样,认为活着是取之不尽的,因而泊人格外珍惜活着的时光。这点短处,竟成了他的热爱生活的筹码——反正只能活到十八岁,只好比旁人活得更用力些,更尽兴些。这样一来,泊人倒是比身边任何人的状态都还要像真实的活着。

爷爷死后,泊人每月领着一百二十块的低保,这是居委会大妈一手帮他操办的。泊人继承了爷爷的衣钵上街拾荒,将废品卖给爷爷生前熟识的收购站。收购站的老板娘总会特别关照他,八角钱按一块给。泊人住的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狭隘小屋,房东也免了他半年的租金。泊人做事非常勤快,日子不仅过得去,还有结余。

对于这些帮过自己的人,泊人特别感激,这感激是发自肺腑的,反倒说不出来,只好沉在心底,天长日久,也化成了一股浑厚有力的力量,特别的莽撞,特别的无所畏惧。这股力量体主要体现在泊人乐于助人的这一方面。

就好比有次,有位老翁驮着一堆红薯去卖,三轮车骑到一间初中门口,翻了,车上小山高的红薯立刻蹦蹦跳跳滚落一地。

祸不单行的是,刚好碰上这所初中放学。学生们从校门口蜂拥而出,看得出并不是真稀罕那几块钱一斤的红薯。大多是觉得好玩,你捡一个,我捡一个。像一场竞赛,谁都不甘落于人后,冲过去把红薯往怀里揣,比谁捡得快,比谁捡得多。

老翁硬是懵在了原地。泊人当时也只是路过,本想先去搀扶老人家,眼见这情形简直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二话不说大步冲过去,随手扯住其中一人的袖子,“快住手,你们这是做贼!”

泊人实在是太替老翁着急了,说话有欠考虑,手臂又太用力,差点把人家拽倒。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伙子,叛逆的很,本来一时兴起,平白无故就被当贼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为了争回面子,也为了表示自己不稀罕那玩意,干脆把怀里的红薯卯足了力一股脑朝泊人劈头盖脸砸过去,“还给你,捡破烂的!”

红薯一下子摔在地上,砸得稀巴烂。与那学生一路的几个立刻有样学样,同仇敌忾地拿起红薯就砸,“还给你!”

慌乱中,泊人只好像足球守门员那样张开手臂去接接踵而至的红薯,接不中也不要紧,只要能用身体护住,缓冲一下红薯急速跌坠的力道,这样一来,就算落在地上顶多磨破点皮,不至于粉身碎骨。

泊人左一摆右一摆地跑,跌了好几次,狼狈极了。这无疑撩起了中学生恶作剧般的兴致,更多的人在笑声参与了进来,毫不心慈手软,都想看他能撑到几时。

又跌在地上,吸了一大口灰。实在是没力气,手强撑着都站不起来。伯人眨了眨眼睛,只觉眼皮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是血。这不打紧,你瞧,那散落一地的红薯,全都是血汗钱。

奇迹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的——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都他妈给我住手!”一声非常严厉的呵斥。泊人并没瞧见喊话的是什么人。他听到缤纷踏至的脚步声,知道陡然间来了很多人。然后,有只强有力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再然后,那群人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连一个值得让人回味的背影都没留下。

他们是谁呢?泊人不知道。他们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看得出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在那样一个黄昏出手仗义相助。这件事后来有上报,引发过不小的舆论,泊人其实见到过那天帮忙的其中一个小伙子,于是带记者去认。对方却失口否认:“你一定认错人了。”

泊人坚信自己没有认错,结果把局面闹得不欢而散。事后,记者安慰泊人,可能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一开始,他与其他人只是冷眼旁观吧。

也许是对的。

泊人心中难免失落,说到底还是欢喜的,他痴痴地在心底笑着对自己说:你瞧吧,你不是孤军奋战,这世上总还是有人站在你这边的。

2.0

泊人遇见茶花那天,再过四个月就整整满十八岁了。当时茶花和好几个姊妹围在一小摊前买手机壳,并没注意自己已经被扒手盯上了。

那扒手装作不经意地飘至茶花身后,指间挟着一抹银光,就那么忽明忽暗地一闪,女孩的挎包如老母鸡下蛋那样,无声无息地生出黑色皮夹子。泊人站在暗处,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当机立断将手中挑废纸皮的担子“啪”地声摔到地上,想也没想就一头撞了过去。

茶花还在讨价还价,听见吵闹声,一回头却见身后已经有人打起来了。泊人和那扒手滚在地上纠打成了一团,双双灰头土脸的,原先替扒手放哨的同伙也三三两两从人群中窜出来,加入战局。

这条街原本就是江城最最鱼龙混杂之地,聚众斗殴这事并不稀奇。周围的路人驻足看着,并没人有要插手的意思。

那边的阵营仗着人多势众,本只想教训下这多管闲事的,再不识相,见到这阵仗也都忍气吞声退下去了。偏偏今儿个撞上了个例外,其实泊人先前蛮横的一撞,趁对方跌跤时,已经将皮夹子抢了过来,现在正死死揣在怀里。眼见到嘴的肉跑了,谁肯?拳脚一块上,只为叫他松手。

可泊人就是不肯服软,咬牙忍着。都是血气方刚气的小伙子,哪经得起这般激将,这倒好,看那帮人如豺狼虎豹般的表情,如今想求饶都难了,是铁了心要叫他好看的。

有白光一晃,是有人拔出刀子了。要是寻常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见到这情形恐怕早就吓傻了,可惜茶花并不是女学生,也不是寻常人。因此,她并没乱阵脚。茶花先是瞅了一眼泊人怀中露出的一角皮革,又摸了摸自个的挎包,来龙去脉也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平常遇到这种事茶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是她多有钱,说到底那些都是身外物。可今天实在是欺人太甚——茶花脸一下子沉下来,信步上前,拎着黑色挎包捉住一痞子往其脸上一甩,“杂碎!做邪做到老娘头上来了。”

看客都倒抽冷气,随后思忖起来——这丫头,要么是傻,要么是大有来头。

被挎包甩脸的痞子面上挂不住了,要和茶花拼老命,“娘们找抽啊,嘴巴放干净点。”

吃江湖饭的,眼头亮得很,自然有人适时跳出来劝架,一边厢道,“好男不和女斗”——说给看客们听的,给好兄弟台阶下。一边厢眼角的余光往娘子军那边直瞟,嘴里泛嘀咕,“红馆的妹子?”——扔块石子试水的深浅。

红馆是啥?江城的天上人间,花街最最藏龙卧虎的地儿。不说还不觉得,这一点破,好似为陪衬自个的身份,以茶花为首的那几个年轻女生连站姿都变得不老实起来了,很有几分妖娆的意思。

“我呸,你要敢碰老娘一根毫毛,信不信明儿个就叫你从花街消失。”茶花迎光而行,日光是雪亮的,她的脸也是雪亮的,明晃晃的光在她脸上,越发的盛气凌人起来。旁边的小姊妹心有灵犀配合着叫嚷道,“对,叫东哥把那群小畜生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东哥这名字全国都有,不稀奇,但放在花街却别有一番可供咀嚼的意味。如果你在花街上随便逮住一个路人问,有人会答,东哥那是随便就要灭别人全家的恶霸。也会有人作出格外知情的模样讲给你听,东哥是如何十三岁出来打江山的,又经历了怎样一番风雨,成为花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土皇帝。

总而言之,不管好得坏得,东哥当之无愧可以被称之为花街的一号传奇人物。

听到对方搬出东哥的名讳,那帮人连忙将茶花从头到脚认真地端详了一遍,语气将信将疑,“东哥的女人?”

茶花缓慢地抱住双手,本来是很简单的动作,可茶花做起来却显得格外有腔调。想必从那么多女的中单挑茶花下手,也是看中她是其间最最贵气逼人的一个——错不了了,是东哥的女人。

日头下,茶花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身影,满意地微笑了。敌人撤退了,泊人身体强撑的弦也像断了,身子骨散架般趴倒在灰沉沉的地面,面上却是如释重负。

茶花转过身,度步到泊人跟前,停下。泊人连忙仰起身子,哆嗦着把钱夹从怀中取出来,向茶花递出去。

就为几个破钱,你傻不傻啊——茶花弯下腰时,瞧着泊人头破血流的狼狈样,这句子几乎要从樱唇顺势滚出来了,可是当她接过钱夹的那一刻,真切地摸到手中皮夹上烫手的体温时,她只觉舌苔陡然像被开水烧伤了,开不了口。

谁都有资格说这番话,偏偏你没有。茶花简直恨不得往自个脸上甩嘴巴子,你还不就为了几个破钱。

总而言之,茶花连气都喘得不通畅了。最要命的,泊人接下来竟然很安详的冲她微笑了,笑得如沐春风,一点丧家之犬的味道都没有。茶花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不是钱的问题,对方拼了命要维护的是另一样东西。什么东西?茶花说不出来,却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一样神圣而端庄的东西,以前茶花也有过的东西,但现在弄丢了,不能不哀怨。天长地久下来,这哀怨又演变成了恐惧,确实是恐惧,所以下意识抗拒这东西在生活里的发生。

可这样东西如今却透过泊人的眸子活灵活现的出现在茶花跟前,她不能不怕,太害怕了,只好给自己壮胆,只好故作恶人的丢下一句“傻X”,抓紧钱夹拔腿就逃,顾不得会否被人看穿她心中的狼狈,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停下来与身后冷笑着丢出“无情”这一句话的人计较。

3.0

严格来讲,泊人与茶花真正发生第一次交际,得追溯到一月之前。按理说四月应该算是春天,可江城白日的阳光却歹毒到足以拿来当凶器。泊人无奈之下不得不昼伏夜出,不过倒也因祸得福寻到了一份好差事。他半夜常在红馆门前的垃圾桶兜旋,每次都收获颇丰,虽没出过意外,心底还是吃不准——自己常在这边出没,总归是败坏了红馆的颜面。

时日一久,出门倒垃圾的服务员与泊人打照面多了,偶尔会聊上几句,也算是熟识了,都是年轻小伙,难免生出投机取巧的心思,“要不你来帮我们清理包厢吧,里头的废品,全归你。”

泊人当然愿意。泊人干活勤快又务实,自然得到红馆服务员们的喜爱。不过泊人每日是从红馆后门进的,明白这始终不是光明正大的差事,因此泊人做事也做的小心翼翼的,听到有陌生的人声就避。虽然每天等店子打烊了才来,时间上是与管理层和客人避开的,却还是露馅了。

那夜泊人刚收拾完一间包厢,额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擦一把,要死不活的被视察包厢的经理撞了个正着。躲在水吧偷懒的服务生全被叫到走廊来,像小学生罚站站成一排。泊人也低头站在旁边。那经理可真狠,两三下的,服务生就一个接一个的鼻青脸肿起来。至始至终,经理都没提到泊人,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可泊人的心里简直比挨骂还要难受,总归是自己连累了这一帮弟兄。

茶花刚巧路过,听着经理的叫骂声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漫不经心地丢来句,“讨生活的,都不容易,您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其实说话的人不过是随口一说,可听得人却不敢随便听。总而言之,多亏茶花,服务生免于责罚,泊人也保住了这份差事。因此,泊人那日在街头出手相助,除了古道热肠,心中对茶花的感激之情是占多数的。如果不是对茶花特别留意,也不会那么巧合的撞见对方被偷东西。

不过经此一遭,再次进红馆,泊人感觉里头的空气都是别样的新鲜。离这件事也过去了两三天,泊人不是没想过会与茶花遇见,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好像对方专程候在那儿一样——倒还真是,泊人不知道,茶花暗地里已经等了好几天。

泊人从不轻易和别人打招呼,毕竟自己不体面,怕对方难堪。因此他低着头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路过,却被茶花叫住。“那天的事,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泊人连忙停住步子,悻悻笑道,“应该的。”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上辈子欠我似的。”

泊人憨笑着不作声,脚下摆出的姿势却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开路的。茶花见泊人一脸木讷,自讨没趣般的摆了摆手,“去忙吧!”

泊人如蒙大赦的埋头干活去了。他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回去时,茶花竟守在出口等他,“上你家坐坐吧!”

手里装废品的麻袋“啪”地落到地上,泊人急了,手使劲往大腿抹,像要把什么脏东西擦掉,不敢看茶花的眼睛,结结巴巴刀,“我家很脏的。”

茶花忽地笑了,笑得非常爽朗,眉眼间的妩媚也就平易近人起来。本来是自嘲的一句话,从茶花口中说出来,却格外有同舟共济的味道。她说,“没事,反正我也不干净。”

泊人从这笑容中看出对方是铁了心要走这一遭。

到家了。开始泊人还怪不好意思的,没料到茶花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一点儿都不扭扭捏捏,在屋内走走看看,见到奇形怪状的东西一定要把玩一番。而后,她寻到屋内角落歪着头的麻袋,掀开,发现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大小不一的红薯。这些红薯都是老翁隔三差五送来的,简直吃不完。

“挺会享受的嘛!”茶花的惊喜溢于言表,“我要吃。”

茶花的放肆并不惹人厌,反而让泊人倍感亲切,好像他们早已经是不拘小节的老朋友一样。这样一来,泊人都不好意思拘谨了,开始大方的和茶花搭话。“你等等,我这就去升炉子。”

烤熟了,两人拿小板凳坐到一块,捧着香喷喷的烤红薯开吃。泊人要帮茶花剥皮,却被拒绝。

“剥皮也是吃红薯的乐趣之一。”茶花这么说。泊人并不是无事献殷勤,他指着茶花一手亮晶晶的指甲,“把手弄脏怎么办?”

“你别看我长得挺冷艳高贵的。私底下,我可真没那么讲究。”

泊人被茶花认真的表情逗笑了,他一笑就有种笨拙的呆相,这反倒让茶花有些忍俊不禁,“我看你每天都傻呵呵的,难道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泊人认真的思考一会,“有的,”顿了顿又说,“我活不过十八岁。”

茶花连忙收敛起嬉笑的表情,端庄地追问,等弄清前因后果,感觉被耍了,用力地翻了个白眼,“连算命说的话你也信,你真的很没文化欸。”

泊人不好意思的吱唔答道,“我是挺没文化的,都没上过学。”转向又好奇问道,“你就叫茶花吗?”

“艺名。”

“可人家都叫小芳小红。”

“都一个意思。”

“但你的名字听起来就不同。”

茶花没想到这傻小子挺执着的,侧过头来,“你知道《茶花女》么?小仲马写的。”泊人不知道,也听说过那是名著,能读名著的人都了不起,这样一来,泊人心中对茶花又敬佩了几分,“你可真有文化。”

“我能有什么文化。”茶花自嘲地笑了笑,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会,她忽而别过头,除了脸上那双笑得媚眼如丝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是静止的,她盯着泊人看,软糯糯的语气听得让泊人浑身发麻,“你说我该这么报答你呀?”

泊人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吱吱呜呜开不了口,非常难以启齿。

毕竟是男人,比其他人厚道了些,却也不傻。茶花处理这类事经验多得去了,也不说话了,知道只要等对方开口,那就水到渠成了。明明阴谋就要得逞,可茶花不知心里头忽然涌上的怅若有失是怎么回事。是的,这是她的阴谋,她只是想要证明那股神圣而端庄的力量,并非是在何时何地之下都是所向披靡的。她说不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只要能抓到那东西的短处,她内心深处的耻辱就会平静一些。

泊人使劲咽了口唾液,紧张极了,连带茶花都跟着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然后,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你……你可以教我念书认字么?”

茶花脸色有点僵,一时间慌乱失措,只好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好啊。”

这事竟就这么说定了。

整个晚上茶花都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泊人把她送出门后,茶花像想到了件特别好笑的事,先是耸达着嘴角笑,忍不住了,越笑越大声。泊人怎么问她也不说,只好看她走两步停住捂一下小腹,“唉哟,我的妈呀。”

4.0

这件事听起来荒唐可笑,但它真的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两人都是晚上开工,因此白天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上课。茶花发现泊人学东西学得特别快,不到一月已经能读一些通俗小说。当茶花夸奖泊人天赋异禀时,泊人总是谦虚的说是茶花教得好。

“别夸我了,没准我哪天真改行去做老师。”茶花笑得是真的开心。过了会儿,茶花又无端端的转头看向窗外,脸色是全神贯注的,但泊人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恍惚的。半响,茶花轻声说了一句,“泊人,我回不了头了!”

泊人并不知茶花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其实一开始,茶花教泊人念书,也只是觉得好玩。可是到后来,她是真心喜欢和泊人呆在一块。她发现这个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少年,身上有种宁静的力量。很宁静,像辽阔而深远的大海。只要和泊人呆在一块,茶花就真的可以毫不费力气的将往日给予她无限羞辱的世界抛到脑后,只要关上那间陋室的门,这个现世的喧嚣烦扰就真的彻底与她无关。

很久之后,茶花才弄清楚那股宁静力量的名字,并非想象的那么复杂,就是包容。后来茶花知道,自己身上也有这股力量,只不过很多人把它的名字曲解为了轻浮,只有泊人看到了——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无比想念,想念那个偏执认为自己活不过十八岁,曾与她同甘共苦的少年。

泊人复习时,茶花就在旁安静的看书。她看到她觉得好的句子,总喜欢把它念出来。这是泊人翘首以盼的时刻,他特别喜欢听茶花念书,除了她的声音好听之外,茶花读得特别有感情。泊人老是想,如果那些作者知道有茶花这么一个人存在就好了,她是最最了解他们的读者。

“你有珍珠似少女的泪,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你看,茶花抑扬顿挫的念出这席话时已经不是茶花,她已然成为了这段文字意境的一部分。

泊人不解的问,“最美丽的夭亡是什么意思啊?”

茶花合住书本,粲然一笑,眼中有光,“打个比方给你听啊,你看过《天若有情》么?——没看过也不要紧,总而言之,就是我和东哥成婚的那一天,东哥赶去礼堂时被警察围攻,是死对头也说不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哥会杀出一条血路,轰轰烈烈的而死。而作为新娘的我,会穿着洁白的婚纱狂奔在柏油马路上,一路奔跑到海边——我与东哥私定终身的地方,然后用东哥的配枪结果我自己。”

泊人对茶花脸上无限的憧憬并不感到奇怪,她本来就是那么一只游走在醉生梦死霓虹丛中的蝴蝶,凄艳至死是她最好的归宿。泊人暗自在心中叹气,他真的是差茶花太多了,他从不知道,死亡这么难看的词汇,落在茶花的嘴里也会变得如此的轻盈美好,几近是触不可及的梦幻了。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月,有天茶花回来时心情特别不好。她不说,泊人也不问,默默的去烘烤红薯。红薯的香气似乎略微安抚了茶花,她转过头,一丝不苟的盯着泊人的眼睛,“你说说看,人和人为什么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泊人懵懂的摇了摇头,茶花以为他不理解这个问题,提着手中的红薯,目光飘到很远处,”就拿这个红薯打比方。有的人他一出生,什么都无须做就可以天天吃凤凰楼。”——凤凰楼指的是江城最最奢侈的酒楼。

“而有的人,比方你,花了比他们多百倍的力量,到头来只能坐在这儿吃红薯。”说这番话时,茶花的眸子里不知觉覆上了层很尖锐的光。泊人沉默了一会,张嘴了,“其实是很公平的。”

泊人每次说话时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态,像怕说错什么似的,这次也一样。茶花很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语气太过无奈,落旁人耳中就有几分嘲讽的意味,“莫非连你自己都认为你天生就要比那帮人下贱?”

“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吧,人生就像看风景。”泊人语气慢吞吞,看得出在心底小心地组织词句,脸色是有些吃力的,“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走的也什么都没有。那么公不公平就取决于你在路上看了多少风景。就好像我们通过努力是有可能去凤凰楼吃饭的,可是那些有钱人可能这辈子都体会不到我们半夜吃烤红薯的开心。这样一来,其实还是公平的吧。”

“你想说,任何一种经验都是恩赐?”茶花眼中有一闪即逝迷惑的光,又即刻否定,别过头疲惫地笑了笑,“好啊,你说的轻巧,我就不信你从小到大从没有怨天尤人过,没有恨过将你遗弃的父母,没有恨过宣判你只能活到十八岁的老天爷!”

“有的。”泊人答的很坦然,“但是,只要我一想,我的父母没了我可能会过的更幸福快活一些,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勉强尽了孝道吧?如果我活不过十八岁,那么我的十八岁就会永远活在别人的眼中。这样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为什么?”茶花胸口一时间堵得慌,几乎都要喘不过来,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听着泊人从容不迫的继续说下去,“总之吧,我觉得,人不能太贪心!”

那一刻,茶花牢牢盯着泊人,只感觉有人朝她的眼睛重重挥了一拳——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穿越了她所认为是终点的地方?

泊人见茶花愣在那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腼腆的垂下头,“我没文化……我知道我说的不好。”

茶花立刻接过他的话茬,非常认真地说,“不对,你是我见过最有文化的人。”说着,茶花又忍不住朝泊人嫣然一笑,庄重道,“真的。”

5.0

今天是泊人十八岁的生日,一大早,老天爷就泼下了瓢泼大雨,像是居心叵测在昭示什么。泊人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他打算在这么一个意义特殊的日子请茶花吃饭,去凤凰楼。

可是,茶花没有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泊人简直急得要哭,不是怕死,是怕到死都见不到茶花最后一面。

傍晚时分,泊人终于把茶花盼来了,但眼前的情形却让他惊呆了——茶花像游荡在雨中的一缕孤魂。她的脸色很困惑,一种孩童原始般天真的困惑。她在雨中颤颤巍巍的走着,浑身抖个不停,却看得出来,她的心中是镇定的,是那种丢了七魂六魄的镇定。

泊人急忙把茶花扶进屋内,刚跨过门槛,茶花捂住胸口作势就要呕吐,可一直是只闻她喉咙咯咯的声音,见不到一点着数。泊人吓傻了,手足无措,不断拍打着茶花后背,询问她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茶花才像缓过一口气般的直起身子,她怔怔看着泊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点预兆都没有忽而哇地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泊人听着茶花断断续续的呓语,总算弄明白,原来是东哥出事了——

东哥被他的死对头捅了三刀,茶花赶去时,他已经倒在血泊里。茶花抱住东哥打车去医院,可他实在是伤得太重,回天乏术。东哥是在茶花的怀里一点一点儿变凉的。至始至终,茶花都很镇定,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身边围聚了很多人。她有点失常似地跳起来,推开身边的人群,拨开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急急赶到她与东哥的住处。她当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要找到手枪,然后,对准自个的太阳穴打下去。

可是到最后茶花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了把蒙古刀。她想这样也不错。可是当茶花把刀架在脖子上时,才绝望的发现,她根本下不去手。

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瘫软到地面。她想回医院再去看东哥最后一眼,又觉得这样窝囊的自己实在没脸去见他。自然而然也就那么醐醍灌顶的明白了,他不是霸王,她也不是虞姬。那么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她承认了这件事,她该怎么活下去了?

心中太乱了,茶花于是想到了泊人,想到他也许可以救她,于是就来了。

那个最最凛冽的雨夜,茶花一直半梦半醒着,先是大声哭,再是断断续续的哭,哭到没力气了,就眯眼休息一会,醒来继续哭。哭到哭不出眼泪,嘴角却还耸达着在哭。泊人陪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悄悄的陪着,偶尔会抬起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天亮了,朝阳一声招呼不打的探出头来——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泊人就那么波澜无惊、顺其自然地活下来了。因此也知道了,他会一直活下去,像普通人那样,活到八十岁。

茶花醒了,浑身散架般的醒了,见到窗外放进来的光,知道自己熬过去了,也就不哭了。泊人怜惜的看着茶花,声音有些嘶哑,对她说,“回家吧。”

泊人昨夜听到她睡梦中叫唤爸爸妈妈,知道她是想家了。泊人没料到,他刚说完,茶花烧得通红的眼眶一下子又有泪珠打转,“我没家。”她是孤儿,十二岁就出来跟东哥打江山,相濡以沫了这么多年,如今东哥不在了,她哪里还有家,能回哪个家。

泊人眼眶一红,他是理解这种孤儿般苍凉的,他握着茶花的手,几近是啜泣了,“你没法呆在这儿了。”

茶花当然知道她没法呆在这儿了,可是,她能去哪了。

泊人起身从床下的土罐里掏出一叠钱,有五六千,全在银行换成了一百元的红钞票,这是他这些年结余下来的。他二话不说的就往茶花怀里塞,“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要是过得好,就别回来了。”

泊人知道茶花平日是毫无节制的挥霍度日,手头上根本不可能有多出的钱。茶花像被那崭新的红钞票烫伤一般,身子直往后缩,喘得厉害,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恼了,“我怎么可能要你的钱!”

“我不希望你再去做那行……东哥也不希望!”泊人舌头有些打结,脸涨得通红,好像卯足了力想跟她解释清一切的来龙去脉,“你不知道,昨天该死的是我。一定是阎罗王算错了账本,把东哥带走了……你看,东哥救了我一命……我哪还能在乎这点钱啊,你说是不?”

茶花盯着泊人看,盯着他那双格外清澈,格外明亮的眸子看,眼眶一圈一圈地泛红起来。她伸过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泊人手中那一叠钞票,刚捏在手里,又像控制不住满腔愤慨,提起来,一把全甩到泊人脸上,而后迅速收回手,使劲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茶花指缝间拼命的往外涌,伴随着一声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你傻X啊你!”

6.0

总归是到了分别的日子。泊人把茶花送到车站,安顿好,扯了个幌子急急要走。茶花知道他心里不好过,也没挽留。车还没开,茶花透过车窗目送着泊人。她看着他步子跨的特别大,走两步,停下来,匆忙地抬起臂膀往脸上一抹。就这样,走走停停。茶花看得揪心极了,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一脸,心底有声音叫唤着:别回头。别回头。

车要开了,引擎震动的小腿发麻。茶花忽然后悔了,后悔没有告诉泊人,其实她第一次见到他并不是在红馆。那天,她和东哥及一帮跟班在街边的大排档吃饭。等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吵闹声,转头望过去。原来是有一辆三轮车在校门口翻了,红薯散落了一地。行人与学生们纷纷涌上去捡,往兜里揣。

茶花看见人群里窜出个单薄的身影,那么瘦,那么弱不禁风,却硬着头皮出来主持公道,真好笑。然后,那个傻小子与学生们发生了冲突,红薯劈头盖脸的向他砸去,他跑着用身子去接,有人躲在后面使坏故意绊脚,简直叫他出尽了洋相。

东哥指着泊人狼狈至极的脸,扯着嘴角笑了笑,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傻X!”

自然而然的,大家都笑了。茶花也跟着笑。都以为那傻小子吃点苦头便会知难而退。谁知他跌倒了,又站起来。一次又一次,生生不息,简直打不死。渐渐的,大家噙着笑意的嘴角都有些僵硬,笑着笑着谁都笑不出来了。直到泊人又一次跌倒在地,想挣扎起身时,又重重的摔落下去。至始至终,他脸上都没有懊恼与抱怨的意思,一点儿都没有。那一瞬间,茶花清晰的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很深沉很宁静的东西,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砸在每一个人头皮上。

东哥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很快,他的兄弟一个接一个都过去了。唯独茶花留在原座,她有点缓不过神来,像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茶花眼睁睁的看着,东哥走上前,一把将泊人搀扶起来,那动作轻缓的几乎称得上铁汉柔情。茶花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男人,那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霸王,竟然弯下腰,一个一个捡起红薯,拍落上面的灰,将它送回车里。

从此,茶花深深地记住了泊人那张看起来有些平淡的脸,也忘不了当她别过头去认真端详那少年第一眼时,有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心底发问:他凭什么。

恐怕茶花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事发的前些天,其实东哥有找过泊人。泊人开始拘谨的很,聊了会,发现对方其实是挺好相处的人,也就卸下了心房。抽了几根烟,东哥表明来意,他想要拜托泊人一件事。泊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倒让东哥很是意外。几乎是严刑逼供了,泊人才满不好意思的告诉对方,他再过几天就要死了。

弄清个中缘由后,东哥笑了,“是街头那个算命的老瞎子说得么?老子总有天非得砸了他的铺子——妈的,以前他也给我算过,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差点儿信以为真。”

东哥点燃只烟,猛吸了一口,半眯着眼,脸上的笑意忽而有些意味深长,“不过说到底还真得感谢他,要不是被他一惊一乍的唬住了,我哪敢豁出去拿命来拼。”

这番不言而喻的经历顿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特别感人,几乎是惺惺相惜了。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两人选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罢了,但殊途同归。

东哥终于肯表明专登到此的来意,“帮我好好照顾茶花。”

泊人有点手足无措,脸红了,说话也结巴,“东哥,你为啥不啊?”

东哥不愿细说,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我做不好。”泊人不敢往下问了,只是一脸疑惑的盯着东哥看,好像在说,连你都做不好的事,我能做好么?

东哥别过头来,也盯着泊人看,眉眼间同样是疑惑的,不过他的疑惑是,难道这浑小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才是花街最有力量的男人么?

大巴驶出江城了。茶花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顾不得车中他人异样的目光,终于是忍无可忍的放肆大哭起来。

可能,可能世事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相互扶持着走一程,前路再凶险,总归会遇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那么请你握紧了,握紧对方留下的灯火,向有太阳的方向乘风而去,不要在乎身后落下的影子,去吧,去追逐永世的光明。

这就是最好的祝福:

“我的少年啊,大步走,别回头。”

泊人二十八岁那年,和江城其他二十八岁的男人一样,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家庭。他开了间废品收购站,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一路走来也是顺风顺水。对于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他自然是心怀感激。

这十年间,茶花音讯全无。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却还得逼着自个往好处想。直到有一天,泊人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从很遥远的山区寄来的。撕开信封,是茶花。当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声招呼不打就那么硬生生闯入泊人的眸中时,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照片里的茶花看起来清瘦了很多,皮肤也黝黑了很多。她站在一间黄泥巴砌成简陋的叫人不忍直视的教室门口,手摆下头挤满了一张又一张稚嫩的泛着高原红的脸庞。茶花身旁还站着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和茶花一样瘦。两张脸并排放在一起看来有种夫妻相,连笑的时候,两人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