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明天不上班范文
时间:2023-03-25 20:4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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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1
关键词:流行歌词;表达方式;特点
中图分类号:J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4)05-0119-01
一、歌词语言使用的通俗性
在流行音乐歌词表达方式中显现出它的通俗性,通俗性的体现主要在歌词的内容上,是人们对歌词语言的一种直接感受。如明人王驿德这样总结歌曲:“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
徐渭在《南词叙录》中也有类似观点:
填词如做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语,未可言传。名士中有作者,予涌之,齐梁长短句诗,非曲子。何也?其词丽而晦。
现代词作家乔宇也提出相同观点:
歌词是语言艺术,它的文学性正在于语言生动准确,而不是从书本上寻找词藻,追求一种文绉绉的歌词写法,使得歌词生冷不生动。生僻和晦涩,是歌词的大忌。一切艺术特别是歌词艺术,以雅俗共赏为好,以孤芳自赏为患。
以上从古至今都是征对歌词创作的,对于现代流行歌词的创作也更是如此。歌词的意义表达方式决定了歌词语言的性质,从沟通的角度来看,流行音乐歌词要有必要的通俗性。
在歌词创作中还要避免使用生冷字词,含糊的语句和隐晦的意义,流行歌词语言应该深入浅出,把意义浅藏在直白、流利、自然的语言文字中。除了避免生冷字词的使用以外,歌词的语言也讲“以少胜多”,但是追求歌词的表意效果却不浅俗,在确定了语言内涵的总体倾向后,歌词的语言也可以追求“一语双关”的语意效果,使歌词表意不仅语言精练合理,而且意味多样。
二、歌词主题立意的集中性
歌词的立意,其实就是指歌词的主题思想,也是一首歌词作品的主旨。一个好的主旨是一首作品的创作源泉,是他的起始点,好的主题,是作者在生活中的体验中提炼出来的,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也正是此意,在流行歌曲的歌词中歌词的选材可以很广泛,但是主题要鲜明准确。如歌词“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做人何必做得那么狼狈……”(刘德华《男人哭吧不是罪》),流行歌词深受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喜爱也正是因为这一特点,歌词能够较好的展示要表达的意义,不需要太模糊的思考、太多的猜测。
三、歌词意义表达的隐约性
歌词意义表达的隐约性与歌词意义的通俗性并不冲突,如果说通俗性是为了深入浅出、明达畅快使欣赏着更容易的接受歌词内容,歌词意义表达的隐约性就像是一杯上等的浓茶,意味绵长使人回味无穷。刘勰的《文心雕龙》在“隐秀第四十一章中”也曾谈到“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所谓义主文外,也就是“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的意思,如词“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爱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问不得闻不得女人香。”(李宗盛《给自己的歌》)含蓄地表达了爱情的诸多无奈,但是还是要勇敢面对的一种精神。歌词属于隐约文学,是要让欣赏着能够浅显易懂,但是并不排斥含蓄的表达。
四、流行歌词中的个性
流行音乐的个性体现在它往往是新题材的开拓者,是新风格的倡导者,对待生活有独到的见解,也不跟在别人生后人云亦云,它的艺术表现手法往往出其不意,如词“公公他偏头痛 公公他偏头痛,说银两不够重,公公公公公公公公,公公贪污很凶,公公贪污很凶,那军饷被掏空,后宫有佳丽三千却不能碰,紧挨着灯笼,军饷被掏空,后宫有佳丽三千却不能碰……”(周杰伦《公公偏头痛》)。它也是新语言的使用者,如词“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适的板,老子明天不上班,想咋懒我就咋懒,老子明天不上班,不用见客户装孙子,明天不上班可以活出一点真实,……”(谢帝《明天不上班》)。突显流行歌词中的个性就能吸引更多欣赏者的眼球,个性的语言、新颖的结构会给欣赏者一种新鲜兴奋的感觉,使欣赏者对歌曲产生更为浓厚的兴趣。
五、流行歌词的大众性跟娱乐性
流行歌词主要的欣赏人群是偏向大众的,是以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描写普通人的小情小爱,这就突显了流行歌词的大众性特征,流行歌词之所以能在人群中广泛流传,其娱乐功能也不容忽视,新奇多元的流行音乐歌词更能够制造娱乐效果,如歌词“爽爽爽爽!哈咿呦哦哦,哈咿呦哦哦,这个feel,倍儿爽,就这个feel,倍儿爽……!
篇2
春节儿子回来了,还带来个女孩,按照柏兴春和老伴的看法,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那叫一个白,但又不是纯白,而是白里透金,就像他种的白玉米,也和白玉米粒一样泛着荧光。柏兴春和老伴喜出望外,老伴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赶忙按照农村的风俗掏见面礼,女孩却不要,说平时她和洋洋实行的是AA制。柏兴春和老伴被A住了,好几秒钟张开的嘴说不出话来又合不拢,老伴拿着钱的手伸出去收不回来。还是乡亲们给他们解了围。听说洋洋带着媳妇回来了,很多人都跑来看新鲜,洋洋忙着给乡亲们递烟,给小孩子拿糖,柏兴春和老伴忙着泡茶倒水。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直到天黑透了,乡亲们才散去。年夜饭,那是全年最隆重的一顿饭,何况又是儿媳妇第一次登门呢?老伴做了一桌子菜,柏兴春拿出来一瓶五粮液,那是3年前全县种粮状元表彰大会后县委书记送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喝。喝着酒吃着菜,听着门外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气氛慢慢活跃起来。柏兴春的老伴迫不及待,说,洋洋眼看着就30了,你们什么时候把喜事办了?我和你们爸也好有个准备。柏兴春也看着准儿媳说,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等着抱孙子呢!觉得不妥,又忙说,当然孙女也一样,时代嘛,不同了。一着急,柏兴春说得结结巴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喝了一大口酒。儿子和准儿媳都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柏兴春弄不清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又不想让儿子为难,也不想让准儿媳为难,忙说吃菜吃菜,把这事遮掩了过去,后来老伴又几次想把话再提起来,都被柏兴春岔开了。大过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不想闹个不愉快。
走完了亲戚,串完了朋友,柏兴春私下里问儿子,什么叫AA制?儿子说AA制就是在经济上各负担各的。柏兴春听了一头雾水,又说给老伴听,老伴听了说,妈呀!这儿媳妇不是咱的,要不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过日子?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儿子带着准儿媳回了北京,当初他和老伴“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不然就不放儿子走”的目标却没实现。
儿子走了,也把一个大大的心思留给了柏兴春和老伴。夜里他听见老伴一声接一声叹气,柏兴春心疼老伴,他知道现在解救老伴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儿子尽快把婚事定下来,现在离春耕大忙还有几天闲暇的日子,他于是下了决心,对老伴说,这两天我就去趟北京,问问这兔崽子到底咋打算的,这回他不给我个囫囵话我就叫他爹!
不一会,柏兴春就听见老伴扯起了轻轻的鼾声。
老伴睡着了,柏兴春却毫无睡意,准儿媳说平时她与儿子实行的是AA制,既是AA制,你买根黄瓜我买个茄子,你割2斤肉,我买1条鱼,葱花呢?油盐呢?酱醋呢?一家人过日子,鸡零狗碎的事多着呢,如果什么都AA制,怎么算得清楚呢?算来算去,斤斤计较,毫厘必争,这不叫过日子,这叫赶大集,还有什么夫妻感情?当然他们也不一定能成为夫妻,就像老伴说的“这儿媳妇不是咱的”。既然不打算成为夫妻现在就不能叫恋人,不叫恋人到底算什么关系?自己去了,也要AA制?不,应该是AAA制。3个人嘛,当然要AAA了。兔崽子,老子养你这么大,养老的钱都掏出来给你买了房,本打算让你娶妻生子,给老子传宗接代,在北京好好发展下去,你却给老子玩什么AA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晚上柏兴春和老伴正在收拾行李,车票已经买了,明天就能登上去北京的火车。邻居的二丫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提了两瓶酒。二丫人没开口先带笑,双眼迷离,嘴角上翘,笑得要多甜有多甜,这丫头见了谁都这样,村里人都叫她二甜甜。二丫先叫了声大爷大娘,二丫的爹娘比柏兴春和老伴小两岁。明天我想跟大爷去北京打工,不麻烦洋洋哥,到了北京我自己找活干,家庭保姆、饭店服务员,我什么都能干。二丫说。二丫今年刚刚20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天天跟着爹娘去地里干活,不可思议的是她那张脸咋晒也不黑,当地人称这样的脸叫“气死日头”。从地里一回来二丫就往厨房里钻,蒸馒头擀面条煎煎炒炒,样样拿得起来。有一年二丫的爹做50大寿,请了一桌客,二丫操办的,吃的人都说样式新鲜,好吃。从此二丫出了名,谁家孩子过百日,老人做寿甚至娶媳妇,都请二丫掌勺。二丫也不负众望,托人从城里买来好几本烹饪和营养学方面的书,没事的时候就买来材料照着上面的步骤操练,厨艺大有长进。说不定哪天晚上,二丫做了好菜,二丫的爹就隔墙喊一声,把柏兴春请过去喝两盅。二丫身材匀称,模样好看,干农活不惜力,又做得一手好农家菜,十里八庄家里有年轻后生的人家,都想让二丫嫁过去当儿媳。二丫这女子却怪,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好孬不见,媒人进家还往外撵……二丫把酒放下,说我爹让拿来的。又笑。这次进京,可是重任在肩,柏兴春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可是一来是邻居,二来柏兴春与二丫的爹要好,三来柏兴春也喜欢二丫这闺女,想推拒都说不出口。火车票我已提前买了,柏兴春说,这是他最后的挡箭牌。二丫说,大爷,不就是张票吗?现买也来得及,再说这么远的
路,您老虽说年纪不算大,但腿脚总不如我麻利,您就带上我吧。话说到这里,柏兴春只好答应了。
二丫说得不错,她到火车站果然买上了票,但与柏兴春不一个车厢,二丫说了不少好话,才与柏兴春的座位换到了一起。柏兴春与二丫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赶到儿子家的时候是半上午,他按照儿子教给他的方法用密码打开房门。房子好像很久没住人了,到处铺着厚厚的灰尘,地板上、沙发上,随处丢着书、CD、VCD、袜子、裤头、牛奶的包装、啃剩的苹果,卧室里被子没叠,竟还亮着灯,厨房、卫生间更是一塌糊涂。柏兴春气得直哼哼,觉得儿子让自己在二丫面前丢了人,嘴里不停地骂着兔崽子。二丫啥话也没说,放下行李,就干开了。与儿子通电话的时候,儿子说他和兰西西中午回不来,兰西西就是春节与儿子一起回家的女孩,让他们想办法自己弄饭吃。柏兴春看看厨房什么也没有,冰箱里除了啤酒、酸奶基本是空的,就跑出去买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超市,他想自己要在儿子家住几天,二丫说不麻烦洋洋哥,但一时半会哪里去找工作呢?少不了也得在这里先住下,就买了米、面、几样蔬菜、一大兜馒头和几斤猪肉。回到儿子家,儿子家已经变了个样,亮亮堂堂,有条有理,二丫热得满头是汗,正在清洗卫生间的马桶。柏兴春估计已经过了中午吃饭时间,因为他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把东西放下,说二丫你休息一会,中午咱们两个人的饭,你看着做。二丫虽是农村来的,但农村早几年就有人用上了液化气,现在又普及了沼气,因此对洋洋家厨房里的现代化厨具并不陌生,她看看柏兴春买来的东西,用不着的收拾进冰箱,然后三下五除二,两菜一汤就端上了桌。柏兴春想犒劳犒劳二丫,从冰箱里拿出了啤酒,二丫说不会喝酒,柏兴春喝了一瓶嫌凉,再说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就没再喝。
晚上儿子和兰西西回到家,一进家门,兰西西先是哇地叫了一声,然后把二丫叫到跟前说,你不是要来北京打工吗。干脆在我家干得了,包吃包住,一个月800块钱。不出所料,他们真的睡到了一起。二丫笑着说,兰姐,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只要兰姐不嫌我笨手笨脚的,我哪里也不去了。又说你们快去洗个手开饭了。
二丫比洋洋小不了10岁,小时候跟在洋洋身后叫过几年哥,后来洋洋去县里读书,两个人见面就少了。再后来洋洋上大学,工作,他们也越来越生疏了。见了面,二丫喊了声洋洋哥,脸竟红了。洋洋面对已经长成漂亮大姑娘的二丫也是一愣。
馒头,大米稀粥,四个炒菜,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菜,但二丫做得绿是绿红是红,看着就让人馋。平时晚上下了班,洋洋和兰西西懒得自己做,顿顿吃饭店,洋洋工资高,兰西西本科毕业就拿不了那么多了,而且要还房贷,要交物业费、水电气费,他们还打算攒钱买辆车,因此好的吃不起,只能偶尔改善改善。吃来吃去,全都一个味。两个人吃着二丫做的家常菜,直夸二丫手巧,做的菜好吃,熬的稀饭不稀不稠,他们很久没喝过了。兰西西还一再说,二丫这个小保姆她请定了。吃完饭,两个人真的像主人一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洋洋要看“国宝档案”,兰西西要看“新闻联播”,遥控器在两个人手里争来争去。柏兴春看不过去,二丫虽说是来打工的,但毕竟一个村住着,还是邻居,又刚到北京,怎么也算是客人,二丫做的饭,收拾还是人家的,像话吗?就帮着二丫往厨房里收拾盘子碗筷。二丫说,大爷你去看电视,这点活也叫活吗?二丫把盘子碗筷收拾进厨房,没顾上洗,却端来两盆热水,一盆放到兰西西跟前,一盆放到洋洋跟前,说兰姐,洋洋哥,累了一天了,泡泡脚舒服。这才进了厨房。二丫从厨房出来。伸手在兰西西和洋洋盆里试了试水温,又分别为他们添了些热水。洋洋和兰西西每天一早出门去,一待就是整整一天,直到灯火万家才从地铁里钻出来,最不舒服的就是两只脚。平时他们都是临睡觉的时候冲个澡,顺便把脚也洗了,更多的时候是上网或者看DVD累了,澡也不洗钻进被窝就睡了。现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热水泡着脚,说不出来的舒服,他们还从没享受过。二丫又招呼柏兴春,说大爷热水放好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你去洗个澡吧。
柏兴春岁数大了觉少,何况又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呢,天不亮就爬起来在小区里到处溜达。天大亮了,他回到家,见二丫已经做好了早饭,柏兴春立即喊儿子和兰西西起床吃饭。喊了半天,两个人哼哼呀呀不想起,平时他们夜里12点之前不睡觉,早晨卡着点直睡到还有一个小时就上班了才匆匆爬起来,抹把脸就往地铁站跑,从来没吃过早饭。自从这天起,柏兴春就了命令,往后儿子和兰西西夜里11点之前必须睡觉,早晨必须起来吃了早饭再去上班。柏兴春说,健康的身体来自良好的生活习惯,良好的生活习惯要从年轻的时候培养。他本来想说从小培养的,但他知道现在说从小培养已经晚了,才改说从年轻时候培养的。
开始的几天柏兴春早晨喊洋洋和兰西西吃饭,他们十分不习惯,甚至还很反感,抱怨柏兴春搅了他们的好梦。再过几天,他们不用叫了,因为按照柏兴春的命令早睡早起,早晨时间充裕了,他们再不用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奔命似的赶地铁了,而且吃完饭兰西西还有时间收拾收拾自己,然后她就可以容光焕发从容不迫地与洋洋一起去地铁站了。不仅如此,他们感到吃了早饭与不吃早饭工作起来大不一样,过去上班很久了人还迷迷瞪瞪像没睡醒,现在精神饱满,工作效率也高,为此两个人最近都受到了老板表扬。
二丫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洋洋和兰西西的生活。以往每到双休日两个人都要睡到半晌午才起床,起了床,兰西西对着镜子收拾自己,洋洋却饿得等不及了,催着兰西西动作快一点,两人常为此发生不愉快。兰西西收拾好,两个人下了楼,小区附近没有饭店,他们要顶着西北风走很久才能来到一个西北人开的面馆,每人要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打发了中午饭,晚上还要出来吃,听着外面越刮越紧的西北风,他们实在不想走出暖融融的房间,两个人谁也不说吃饭的事。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也饿得慌。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们这才不得不出门。开始拉面的味道吃着还不错,时间一久,别说吃,从那个面馆门前过都想吐。他们只得又换了一家,吃了不长时间,又吃不下去了。当初两个人搬到一起住的时候兰西西就声明过,这辈子她是绝不下厨房的,无奈洋洋只好亲自动手,他买来各种各样烹饪方面的书,买来鱼,买来肉,买来菜,夸下海口,说要让兰西西品尝自己的厨艺。鱼剥了,肉洗了,菜切了,洋洋对照着烹饪书上说的要下锅了,却傻了眼,书上写的各种各样的作料,他一样也没有,有的作料他听都没听说过。洋洋开了张单子让兰西西去买作料,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出了厨房一看,兰西西正趴在电脑前与人聊得热火朝天,气得他一把将电源线拔了。两个人吵了一架,中午饭也没吃。从此洋洋就失去了尝试做饭的热情……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二丫的到来让他们有了一种翻身解放的感觉。现在的家,窗明几净,看哪里哪里顺眼,瞧哪里哪里舒服,每顿饭,菜是菜饭是饭汤是汤,吃着可口,咽下去
舒服,他们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了。
有时候洋洋想,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舒适,温馨。就像一个港口,让经历了风浪疲惫不堪的船停靠。
洋洋和兰西西的日子过得了,二丫也没心没肺地快乐着,没事的时候还跟洋洋学起了打字、上网,只有柏兴春一肚子心思。儿子与兰西西这算怎么回事?说没结婚吧,人住到了一起,说结婚了吧,不仅没办结婚登记手续,经济上又实行的是AA制,往后有了孩子还不是个黑户……柏兴春不敢往下想了。当着兰西西不好问,想单独问问儿子又一直找不到机会,柏兴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开始忙春耕的事了,柏兴春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天晚上吃了饭,柏兴春拉着儿子说要一块出去散散步。一转眼爹来了七八天了,洋洋也没领着爹出去逛逛,他以为爹嫌闷得慌,打算到了双休日,带上相机,领着爹和二丫到天安门广场啦、世纪坛公园啦看看,二丫这么辛苦,得给人家买几件漂亮衣服。父子俩来到楼下,天上正飘着小雪,小区里除了几个保安没什么人。柏兴春把憋在肚里很久的话终于倒了出来。沉默了一会洋洋说,4年前他与兰西西就住到了一起,开始是租房,买了这套房子后又一起搬了过来。从他们开始交往的那天起,兰西西就说她这辈子不打算结婚,就是说不办手续,她说手续不就是一张纸吗?她也不想要孩子,她说要好好享受人生,还说孩子是累赘,如果把养孩子当作一次投资的话,这绝对是一次风险投资,而且最终不管风险大小,都毋庸质疑的是赔本买卖。什么?柏兴春说,你们打算就这么同居一辈子?洋洋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自由,好就在一起,不好随时都可以分开,不要孩子没有负担。柏兴春说,你们现在还年轻,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但是你想过没有,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你妈,你还有几个亲人?我和你妈不是神仙,不能总活着,我们一旦不在了,那时候你也不再年轻了,在这个世界上你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有个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就不一样了。我给你说,你爹一点也不封建,传宗接代不传宗接代意义不大,人活在世上,亲情是不可少的,而且是什么感情也替代不了的!
很久洋洋没说话。雪越下越大了,柏兴春看见儿子头上都是白的,急忙帮儿子把头上的雪轻轻拍打下来,然后又拍打自己头上的雪,说回去吧,你好好想想爹的话,明天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二丫你们愿留就留在家里,不想留能在附近给她找个活干最好,一个村的又是邻居,你得照顾好人家,不能我一走你就撒手不管了。洋洋说怎么会呢,我从小就喜欢二丫。
柏兴春回家了,任务却没完成,回到家他没敢跟老伴说实情,骗老伴说儿子答应与兰西西商量商量,尽快把婚事办了。春耕大忙开始了,一忙起来柏兴春就把这事给忘了。一天晚上,电话突然响起来。柏兴春一听是二丫的声音,有点紧张,以为儿子和兰西西没照顾好人家,让二丫受了委屈。二丫先问大爷大娘好,又说春耕大忙了,二老年纪都大了,别累着。还说有钱别不舍得花,多买点好吃的,身体比啥都要紧。柏兴春越听越紧张,他知道二丫会说话,是不是儿子和兰西西欺负了二丫,二丫打电话让他撑腰的?这时二丫又说,兰姐搬出去住了,她也搬出去了。柏兴春心里咯噔一下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两个人说走都走了呢?柏兴春问二丫怎么不在洋洋哥那住了,二丫说洋洋哥给她找了份工作,离家远,就先搬出去了,又说请二老放心,她现在挺好的,过段时间回来就去看望二老。
篇3
一
喜鹊在老楝树的树梢上头喳喳地叫得那个欢啊,杨四抬头看看天,天是那么蓝,杨四低头又看看地,地上的小草绿生生的。再看看堂屋间,杨四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右眉高高地向上扬起:四方桌上红烧肉圆摞得尖尖的、杂烩里肉皮黄黄的、煮好的大草鱼,还有花生米、皮蛋、洋花萝卜、猪肝片四个小碟子。是的,杨四家有喜事了,这个喜事又是和杨四直接相关的。
杨四笑着喊着娘,我回来了!乐着将手中的一块蓝涤纶布一方红格子围巾捧到娘的眼前。娘笑着说好咧好咧,快去洗洗脸,人家姑娘就要到了!杨四感激地一笑,就去洗脸了。水哗哗地扑在脸上舒服死了,杨四这个脸洗得心潮激荡。
杨四真的感激娘的,他的新娘子就是娘将小藤箱子里小布包里的私房钱拿了出来买了礼,又烧了几大碗菜“换”回来的。大队里的人都这样说。杨四只是笑着,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这姑娘是穿着笔挺的蓝涤纶裤子,围着红格子方巾,坐在了杨家三间青砖红瓦的堂屋里了。杨四家在庄子上算是家底子厚实的,父亲杨木匠敲敲打打几十年,为家中弄了个硬正家底子,收音机大队长家还没有时,杨四家一天到晚就响着“穿林海跨雪原”。娘将三个姐姐风光着嫁了出去,就忙活着小儿子的亲事。娘这一忙就将这下放户家的小姑娘忙到家中来了。大队里的人都说这杨小四子就是讨喜,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一笑那眼睛就更小了,一条缝,右眉偏又高高地扬起;杨四长得像娘,个子不高,细眼睛细鼻子白白净净的,上学时成绩总是前几名。老子前几年死了,杨四初中毕业就不念了,也没扛杨木匠的家什,就笑眯眯地到了田里做生活。学校的老师说是可惜了,杨四笑眯眯地对老师说:上面三个姐姐还没我读的书多呢!我的命挺好的了。杨四就这么笑眯着小眼与娘一起在田里忙着,将田里家里都拾掇得光光鲜鲜。
杨四觉得自己命好。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城里的叫做霞的姑娘会飘到自己家中来,会围上他选的红格子方巾,就那么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其实,霞也不能全说是城里的姑娘。霞一家五口下放到杨四家的小队里,土方子夯夯、茅草盖盖就是她家的房子。霞一家人都不会做什么活,也懒得做什么活。城里发的下放费,买的口粮霞一家一冬一春就吃得差不多了。霞的妈妈就东家借一些粮、西家讨一把草。杨四家宽裕,杨四的娘好说话,杨四总是笑眯眯的,三来两去的,霞姑娘就由她娘作主,做了杨四的新娘子。新娘子站起来比一米六的杨四还高一点呢,霞也是白白净净的,一双手伸出来细葱似的,杨四笑眯眯地摸了又摸,心就跳了起来。从此,杨四就将霞姑娘当宝一样供了起来。
春日里田里绿了,杨四忙完田里的总是记着折两根柳条掐一把河岸的迎春花,笑眯眯地送到霞的手心里。秋日里地里黄了金了,杨四也总是将自家园子里第一个红了的苹果洗得干干净净递到霞的手心里,再笑眯眯地看着霞喀嚓喀嚓。霞喀嚓到最后,会将小半个苹果塞到杨四的手中,杨四幸福得扬着右眉将苹果核儿都啃掉。
霞很争气,春日里来到杨四家的,冬日里给杨四添了个雪白大团脸的胖小子,是庄子上大家记得的最胖最俊的小子,七斤半呢!杨四进进出出小眼眯成一条缝了,右眉都挑到额角上去了,那个真叫喜啊!我的命好!有福呢!笑眯眯的杨四想起书本上有这么一句话:瑞雪兆丰年。他说儿子就叫“瑞丰”吧,没读过几天书的霞抱着儿子杨瑞丰,难得地笑了。杨四的小眼里,笑着的霞就是一朵花,抱着儿子的霞就是一幅画,杨四梦中醒着都看不够的一幅画。
二
那天天很蓝,喜鹊一大早就在门前的老楝树上叫,阳光穿过老楝树上的叶子,透亮透亮的。
霞细声细气地说:和你说件事儿。杨四眯缝着小眼喜不迭地坐到霞的身边,霞嫁过来三年多了,难得主动和他说话的。我能回城了。霞说。我送你。杨四笑眯眯地说。瑞丰我带了一起走。霞扭过头定定地看着杨四。瑞丰肯定要跟着娘的。杨四笑眯眯地看着霞,霞白白净净的,鼻梁两侧有几个碎密密的小雀斑,杨四老是忍不住要用手去摩挲摩挲的。霞站了起来:那你怎么办?杨四说我送你回去我就回来,这田里离不了人。过两日我再去接你。
其实杨四舍不得霞回娘家,自打丈母娘家年前回了城后,霞回去过一次,才住一晚呢,杨四就魂不守舍地骑着车去城里那个七拐八弯的小破巷子,笑眯眯地将霞和瑞丰接了回来。杨四心里说城里有什么好,丈母娘家的房子还没自家的房子好呢,挤着五六口子。
霞坐了下来望着在院子里跑的胖胖的小瑞丰:我这次去不回来了。我户口可以迁回城了。霞看着水杯中的水。那我和瑞丰呢?
我和瑞丰先回去。你的户口能不能迁进城里,我不知道。
杨四仰起头看看屋梁上的檩子,又看看院子里追赶着鸡群跑的儿子,半晌,站到霞的面前:回城吧。户口能不能迁再说,我和你们一起进城。我不去,谁养活你娘俩?霞抬起头看着杨四,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瑞丰,半天,点了点头。
秀气的霞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不会做农活又不愿做农活。杨四家富有,杨四勤劳,杨四还读过初中。娘说这样的人家你打着灯笼满庄子也找不到。
嫁给杨四,霞果然是过上了好日子。第一碗饭,杨四总是端到霞的面前,第一块红烧肉杨四也是先搛到霞的碗里,霞喜欢喝水,每天早上床头柜上总有一碗温开水,是杨四下地打早工前替她倒好的。一个女人还想要什么呢?嫁杨四前霞想天想地,就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城的。
三
进了城的杨四一家在丈人家那小破巷子边上租了一间房子,中间拉了一块暗花布帘子,里面一张床,外面一张小桌子还有炭炉子。日子是要人过的,人又是要过日子的。杨四心中是有谱儿的,在城里过日子,比不了在乡下,一根葱都是要花钱的。杨四身边是有些钱的。老娘一年前走了,三间瓦屋两间厨屋还有小藤箱里的一些钱都给了杨四。杨四去租了辆三轮车,花小钱买了个牌照,领了件黄马夹,自己才三十来岁,有的是力气。杨四每早笑眯眯地向霞打个招呼,就踏上他的征程。征程,初中生杨四心中一直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在城里过的这不叫日子。那绿绿的田野、满园的梨花桃花,清凌凌的小河,晚上坐在门口看着霞看着宝贝瑞丰满院子跑,还有星星月亮,那才叫过日子呢。
杨四笑眯眯地蹬着三轮车,两个月下来,竟然也苦了五六百的。晚上回到家骨头都散了,筋筋骨骨都软软的。可看着等他吃饭的霞和已上幼儿园的瑞丰,杨四扒拉着咸菜豆腐就着米饭也挺香的。杨四一人辛苦,霞说也要出去找事做,但小学没毕业的霞找事还真不容易。回了城的霞笑容比以前多,说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霞说煤球要涨价了,去买些煤屑子自己做煤饼。趁太阳好,杨四和霞和了煤,用大勺子一个个舀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放了学的瑞丰欢天喜地也去舀煤球,霞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个小伙头子没出息啊!长大蹬三轮车啊!死房里做作业去!蹲在地上的杨四停下舀煤浆的手,歪过头看了看霞,又看了看哭丧着脸从书包里掏作业本的瑞丰:乖乖,听妈妈的话啊,先去做作业!杨四哄起儿子总是柔声细语的,杨四和霞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平心而论,霞和杨四成家这几年,感情还是不错的。杨四喜欢霞,疼惜霞也舍不得霞。进城了,霞对杨四也还是不错的。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霞总是拾掇得清清爽爽,前些日子,又将房中间那块用来隔断的碎花布帘子扯了,换了块蓝白细格子的,家中清新透亮的。每天杨四收工回来,热汤热水也都还是有的。瑞丰一日日长大,白白净净,就是一个城里孩子的样子。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回来还说一口普通话,洋不溜秋的,杨四心中真是喜欢,此时,腰腿骨就不疼不酸了。其实,每到下雨阴天,踏了五年三轮的杨四就直不起腰来,杨四老想,这个该死的太阳咋老不出来呢!
霞那天说,摆个小摊子吧。煮点五香蛋、煎点油端子卖卖。咱这房子靠路口。以后晚上你也不要出去拉客了。霞的话,杨四从来都是笑眯眯地应承的,何况这也真是一个好主意。门口支起了两炭炉子,一只上面咕噜咕嘟翻腾着香气,棕色的五香蛋还真引起路人的伫足;一只上面放一只油锅,调好的面浆在钢精勺子里一摊,雪白的萝卜丝绿绿的葱花金黄色的姜末,不一会,金黄酥脆的萝卜丝油端子就出来了。才一周呢,两口子算算,挣的钱是杨四一个星期踏三轮车的两倍还拐弯。三轮彻底不踏了。家里家外都是五香蛋的香,油端子的香,面色红润的霞忙里忙外哼起了歌,“咣当咣当”在案板上刨萝卜丝的杨四小眼眯成了一条缝,恨不得将左眉也扬起来。
笑眯眯的杨四忠厚又精明。顾客买五香蛋差个分把钱的,杨四总是笑笑,买蛋买油端子买得多的,杨四会多送个把。就这样,许多老顾客早晨晚上经过这,总是要停一停的。门口没名没堂的两小炭炉子,就这样将家中烘得红红火火。
那日晚,月亮圆团团的,马路上亮亮的,一大锅五香蛋就见底了,萝卜丝与和好的面浆也没有了,要收摊了。有人问:有五香蛋了吗?杨四说还有一个,霞说没有啦!霞笑着剥了那只蛋,连着那细葱般的手指头,一下子塞到了杨四的口中,杨四一愣,眼眶就红了,攥住霞的手半晌不说话。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月亮又大又圆。许多年后,杨四总想起那晚的月亮,心中总是甜蜜蜜的。
四
瑞丰真是杨四的宝贝儿子,更是杨四的骄傲。自打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学期都拿回来三好生奖状,家长会总是霞去开,每次从学校回来,也是霞话最多的时候。说实在话,这个家,不能给瑞丰买什么好衣服好鞋子,但杨四也尽可能让儿子出去不丢份。瑞丰越长越高了,可能是遗传霞吧,十三岁就长到了近一米七,比杨四都高半头了。杨四将旁边的一间小房子也租了下来,五十元的租金杨四紧一紧能付得起,关键是宝贝儿子得有个学习的地方,不能老是趴在小凳子上做作业。儿子争气,考上重点中学啦,别人家捧着上万的集资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还没门呢。为儿子,杨四什么都舍得。
霞也上班了,不远处的优抚招待所招服务员,霞被招人的相中了。霞那天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切了盘猪头肉,说是庆贺一下,要上班了!杨四喝了点小酒,晕乎乎地,要上班的霞笑成了一朵花。细鼻子细眼睛的霞,白白净净、腰肢软软、高高挑挑的霞,三十多岁看上去还似二十多岁,霞就是一朵花,杨四一直这样认为的。
上了班的霞,每早收拾得俏俏正正地拎个小包去了,那套深蓝色的工作服,霞穿着哪哪都服帖都好看,霞会收拾,要么白衬衫领子翻出来,要么一红花的小丝围巾系在脖子上。剁着萝卜丝的杨四笑眯眯的,总是扬着右眉看着霞轻盈地飘过巷子口。霞和瑞丰中午都不回来,杨四总是胡乱对付一下,剩粥剩饭扒拉几口,晚上才是正餐,霞和儿子都回来了。这些个日子,多好啊!
霞越来越忙了。招待所是倒班的,不上班的时候,霞回到家中总是帮着煮蛋、洗萝卜、刨萝卜丝的。有霞在身边搭把手,杨四心中是快乐的。再说,霞就是一样事不做,哪怕就捧个茶杯,坐在身边看着,杨四也是忙得兴致勃勃的。可霞近来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杨四老到巷子口,望了许多次,瑞丰作业都做完洗洗上床了,杨四坐在小桌那等得打盹了,还是没有霞的脚步声。霞的脚步声是踏在杨四心上的,巷子口那儿一响,杨四就知道是不是霞回来了。
霞说,招待所客人多,服务员又走掉两个,实在排不过来了。霞说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女人到这个年纪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霞说你以后不要等,早点上床休息。杨四想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想想又没说出口。
越来越时髦的霞让杨四有点捉摸不定了。穿着粉红碎花连衣裙的霞真是好看,坐在椅子上,左腿往右腿上那么一搁,端着水杯。杨四忽地想起那日电视上的广告语:风情万种。风情万种的霞让杨四喜欢又有点不放心了。
霞身上有一股子以前没有的香气,杨四说不出来是好闻还是不好闻。霞的鞋跟越来越高了,本来就高挑的霞穿上高跟鞋,让杨四有点可望而不可即了。
那日,霞洗手,杨四以为她帮自己刨萝卜丝,却见她从小包里掏出个指甲油瓶子,往手上细心地涂起来了。霞又买了件豆绿色的皮大衣,围上一条奶油色的围巾,比挂历上的女人还漂亮。霞招待所的工资并不高,还不如自己卖五香蛋挣得钱多,这要多少钱啊?霞说是在招商场买的,百把块钱不值钱的,我穿什么都好看,是不?霞朝杨四妩媚一笑,杨四神魂荡漾。笑眯眯的杨四相信,衣服不问贵贱,穿在霞身上真的都是好看。身挑子好嘛。可那日傍晚,在摊子边张罗,霞那天回来拿东西又匆匆地去上班,那两个买五香蛋的女的看着霞的背影说:真好看!杨四喜滋滋的。那高个儿的女的又说:真皮的,人民商场卖五千多呢!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色将马路上照得亮亮的,大钢精锅里的五香蛋很快就见底了,杨四用塑料袋包起最后两个五香蛋,想想又剥了蛋壳,揣在袋里,走出巷子口。招待所离杨四家不远,杨四除了霞刚去的时候去过一次,还有那次大雨为霞送雨伞,就再也没来过,杨四揣着热呼呼的五香蛋,踏着月色伴着一闪一闪的星星,轻快地走进了优抚招待所。喜欢前思后想的杨四,以后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日晚不鬼使神差地去招待所,恐怕,自己这个屋檐下,霞还在吧?
五
笑眯眯的杨四说到底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儿子面前要面子,在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那日晚上的事他与谁都没讲,站在招待所二楼的那个窗户前,两个五香蛋在他的手中被捏碎了,捏成蛋泥了,他也不与谁讲。霞追着杨四的脚步回到家,杨四一声不吭地洗了洗上了床。霞坐在床沿上问他怎么办?他还是一声不吭。霞开始摔东西弄得满屋声响,杨四面无表情地朝儿子房间指了指,翻了个身面向墙。
霞仍是很晚才回家,杨四对所有人笑眯眯的,还是煮他的五香蛋做他的萝卜丝饼,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只是不看霞了,要看,也是看霞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就汪出些泪水。
霞那日回来,送上一张纸,离婚,儿子归霞抚养。杨四戴起眼镜看了看,一声不吭就撕了。霞青着脸去了招待所。过了十来天,又送回来一张纸,离婚,儿子归杨四,霞每个月付三百元抚养费,杨四又将离婚书给撕了。
那日瑞丰板着脸回到家里,从书包中抽出一张纸朝桌子上一拍。杨四一愣说儿子怎么啦?儿子一声不吭坐到那间小屋做起了作业,文具盒摔得山响。那张纸原来又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杨四牙咬得喀吱吱的:你这个女人,竟然让儿子带这样的东西!怕儿子不知道啊?怕天下人不知道啊!杨四霍地一下将那张纸嚓嚓地撕得粉碎:你做梦去吧!这辈子你就别做离婚的梦了!霞再也不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杨四不签字这婚就离不了,霞还是杨四的老婆瑞丰的娘。永远。
杨四对儿子更加尽心尽力,考上重点高中的儿子,是杨四的全部希望。杨四想着儿子读书需要钱,杨四想想自己也是可以开旅店的,开旅店也他娘的弄个经理当当。杨四在巷子口那儿转悠了几天,回乡下将三间大瓦房给卖了,又将进城这十来年存的钱都掏了出来,终将那楼上楼下六间房子盘租了下来。杨四将以前租的小房子退了,六间房留了一间给自己与瑞丰,一间做接待的还放了一台电视机。雇了两个服务员,自己做经理兼做些简单的饭菜。一个房间四张床,十六张床的小旅馆在鞭炮声中开张了。
笑眯眯的杨四不停地往巷子口瞟上一眼,杨四心中是有火的:你不是就嫌我是卖五香蛋的么?再说了,瑞丰上大学也还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让上了大学的儿子对同学说:老子是卖五香蛋的吧!二十元一晚的小旅店,住客都是些打工的跑小买卖的。晚上旅店里总是吆五喝六、大喊小叫的,天天晚客满。杨四希望霞来看一看,打心底里希望。
其实,霞知道杨四这些日捣鼓出些动静来的。平心而论,霞一点不恨杨四的,杨四不肯签离婚书,霞也不恨。她只是一直认为杨四不配自己,在乡下的时候她只能闷在心里,她认命。进了城,霞心里似塞了一把草。怎的就嫁这样的一个男人!女人不就一辈子?
这个高高的男人对霞好,一直关照着霞。他老是说霞聪明漂亮可惜了可惜了,做服务员也可惜了,没一个月就将霞调到前台去收钱了。招待所几个小姑娘都前后讨好他,经理长经理短的,可他总是板着脸严厉得很。只有对霞不一样,说话总是征求霞的意见,招待所大事小事也找霞一起商量。那日晚上,他一把抱住她时,她略略挣扎了一下就瘫软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了。
霞心甘情愿,霞也心满意足,霞觉得这样自己活得才像一个女人。霞就将招待所当成家了,这招待所不就是如自己一样的么?偶尔,她会想起上学的瑞丰,但那小东西看到她却总躲着她。那次她喊着儿子,塞了两百元钱,儿子板着脸手用劲一挥,那两张钞票就在路上和树叶一起飞舞了。
六
瑞丰这孩子话不多,霞走了以后话就更少了。儿子一次也没提过他妈妈,甚至不准杨四提到霞一个字。哪个孩子不要妈呢?不想妈呢?霞这个女人,一年多了,就狠着心不来看一次儿子?杨四心中很想霞的。
这个夏天是杨四进城十五年来最热的,热得吃不消。旅店那几个电风扇,扇出来的全是热风。那两女服务员热得只穿吊带衫、短裤,进进出出里里外外一身白肉直晃眼。杨四皱起一脸的皱纹笑着说:不能再脱了,不能再脱了!那三十出头的高个儿服务员抛过来一眼风:老板,热呀,受不了呀!嗲声嗲气的。杨四扔她一个白眼说是你们这样,那些光膀子的住店客人才受不了呢。这两个东西和客人有时不清不楚的,特别是那个矮个胖胖的姑娘,才二十来岁呢,在房间里老是和客人尖声浪笑打成一团。杨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大宾馆的小姐还出格呢,自己这小旅店算什么小爬爬?只要她们勤快,只要客人满意,杨四才不管呢。
瑞丰高考前的那晚说我想吃五香蛋,杨四忙不迭去煮了,第二天一早,杨四又去巷子口用筷子叉了根大油条。瑞丰明天要进考场了,一根油条两只鸡蛋,讨个100分的彩头吧。结果分数出来,儿子是六百六十一分!高出一本分数线三十二分!那晚杨四那个喜呀,抓住成绩单屋里屋外直转。看见一个人就告诉一个人,杨四喝醉了酒般地兴奋,这么多年的苦与累,这么多年的心思都了啦!
霞这么多年的情况杨四其实是知道的。那个招待所的经理其实最后也没要霞,玩玩的,就霞这个痴子,还跟那个胖子好三年多。霞后来又和那个商场的副老总好了几年,在街上杨四遇过。杨四只当没望见,霞也只当不认识杨四。也不知道霞现在又和哪个男的泡一起了。杨四真是不愿多想霞,但其实,杨四还是常想起霞的,杨四想起的霞,还是那个在自家三间瓦屋里的说话细声细气的霞,那个抱着瑞丰的白白净净的霞,还有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将五香蛋和手指都塞进杨四口中笑笑的霞。这些个霞,常想得杨四满身燥热,觉也睡不着。
买箱子,买衣服,衬衫、跑鞋还有梳洗用品,瑞丰去上海读书一样也不能少的。上海那座著名的大学!计算机系!命好啊!有福啊!杨家祖祖辈辈出了个大学生,还是名牌高校。手机响的时候,杨四高声大气:我是杨经理,是要住店吗?手机里那女的轻轻笑了一下,说是晚上回去看看瑞丰呀!杨四看着手中的手机,愣了愣,摇了摇头。真是霞,这个死女人,还知道回来看看儿子!大概,也听说儿子考上大学了吧。杨四想想,也是的,也该告诉霞的,霞到底是瑞丰的妈呀。杨四想想,忽地就右眉扬了起来,忽地也不那么恨霞了。一家三口,吃个团圆饭,替瑞丰送行,说说话……杨四前前后后欢欢喜喜地又忙了起来。
切了猪头肉,煮了五香蛋,炒了肉丝,烧了杂烩,煮了两条草鱼,杨四想想霞是喜欢吃虾仁的,杨四嫌超市里的虾仁不新鲜,特意去买了大青虾又去买了腰果。又去搬了一西瓜。想了想,又去买了瓶五粮春,这样的好酒杨四从来没买过。
端上菜倒上酒,看着霞对着瑞丰说着吃着,杨四高兴,杨四想这才像个人家。杨四喜滋滋地将腰果虾仁炒了上来,腰果金黄金黄的,虾仁是杨四一个一个挤出来的,雪白雪白的。霞尝了一口开心地说:与饭店炒的一个样子的!霞又吃了一个五香蛋,说是外面的五香蛋都没有这个好吃。杨四笑着又替霞斟了一杯酒,霞笑笑接过去又喝了一大口,两朵红花就从霞的脸上飞出来了。瑞丰话不多,放下筷子说是和同学们约了看电影,杨四说你去吧,霞也说你去吧,话音未落瑞丰人影子就不见了。儿子不见了,俩人就冷场了。霞站了起来收拾起桌子,杨四就坐在那看霞细细的腰,那烫得卷卷的黑发,绿色的裙子随着霞的走动也一摆一摆的,喝了点五粮春的杨四心中就一波一波的了。霞从小包里掏出一个红红的喜封子说是给瑞丰上学用的,杨四就一把拉住了霞的手。霞抽着手说我要回去了,杨四将霞往床上一推,腾地站起关了门熄了灯。月色从窗外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九
儿子走了,客栈又开了起来,只不过是生意不如从前了。先是什么文明城市创建,门前这条路要修花坛和绿地,路边重铺统一的地砖,灰尘漫天漫地多少天,就使客栈的生意基本没了。再又是那个房主看路修好了,要涨房租。瑞丰读大三的那学期,杨四的客栈彻底关了,杨四将东西收了收,在城边上租了间十几平方的小房子。笑眯眯的杨四转了个圈又转回二十来年前刚进城的那个样子了,十来平方的房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只不过,那时,家中有霞,有瑞丰,卖五香蛋煎油端子,热热闹闹的。现在,只有自己这么个半老头子,落了一身病,踏不动三轮车也做不了五香蛋了。但想到瑞丰,想到儿子就要毕业,杨四心中就亮堂起来了。儿子有两学期放假没回来了,说是利用假期去打工,为一个什么公司搞编程。儿子出息了,儿子有能耐了!杨四眼前阳光灿烂。
至于霞,杨四也认了,名分上霞就是杨四的老婆,瑞丰的妈。这些年,霞换了几个男人,杨四管不着也不想管。杨四也没再火熏火燎地想过女人霞,杨四知道自己老了。这年把杨四老是咳,咳起来翻江倒海,血丝子都咳出来,胃子还老是隐隐地疼。春节儿子回来,杨四撑着做了几个菜,吃着吃着又咳了起来,将吃下去的都吐了出来。儿子说再去医院看看吧。淡淡地。杨四其实很想儿子说一声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的,就像儿子小时候不明就里的肚子疼,儿子抱着肚子在床上滚,自己抱着儿子不要命地往妇幼保健院冲的那样。
杨四其实去过医院的。医生说是让做CT,一问要好几百元钱,杨四就回来了。儿子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毕业了,总要成家的吧,要成家,杨四肯定是买不起房子给儿子的,可存折里开旅店存下的那几万元钱,杨四铁定了是给儿子娶媳妇的,定期的,一分也不能动,万万不能动。
大学毕业的儿子还没毕业就被上海那一家什么公司签了,是德国的一家公司,做电脑的。笑眯眯的杨四一直坚持到晚才问儿子:一个月多少钱?儿子说是年薪。一年多少?一年十万。十万?大学一毕业就一年十万?杨四小眼又眯成一条缝了:瑞丰,有出息啊!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到十万块呀!杨四眯着眼眯着满脸的皱纹看着瑞丰笑,这笑容就有点讨好了。
瑞丰本来说是要在家呆几天的,可到了第二天晚,说是公司打电话让瑞丰早点去报到,杨四笑着说不能再多呆两天?杨四真想由出息了的儿子陪着,去乡下那个庄子上转一圈。但杨四没说出口,这次儿子回来,杨四觉得是有些变化的。杨四说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但杨四就有这个感觉。
儿子早上走了,背个双肩包,一双运动鞋,一米八的个头,迎着太阳光向车站的方向走了。杨四笑眯眯地扶住门框一直看得儿子影子都不见了。坐在板凳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心中是不承认或是不想承认的,儿子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是不是,有点嫌弃他这个爹啦?可老子是他的爹呀!
十
杨四这辈子没想到,和儿子再次见面是在法庭上的。
自打儿子毕业那个夏天起,儿子就再也没回来过。春节没回来,杨四打儿子手机,儿子不耐烦地说要加班,回不来了。杨四看着手中的手机,愣了半天。
晚上,杨四犹疑一阵,掏出手机打给儿子,可一打就是“电话正在通话中”,再打还是“电话正在通话中”,杨四等了一会儿,再打,手机关机了。杨四看着窗外的月亮,发了好一阵呆。
医生说让你的儿子请假回来一阵,杨四是很骄傲地告诉医生自己的儿子是在哪哪哪的,那富态的女医生说是老人家好福气呀!笑眯眯的杨四心中凉溜溜的,福气吗?杨四一直认为自己是有福的,命好。娶了个城里的漂亮姑娘做老婆,生了个聪明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现在拿高工资,自己苦也苦过了,经理也当过了。现在,老婆儿子都望不见了,笑眯眯的杨四心中老是凄凄惶惶的。
开刀不开刀?杨四想了几天,开,说不定还有几年过。不开,杨四觉得也许过不了这个寒天了。杨四还是想开刀的,杨四还没看着儿子娶媳妇呢,杨四还想抱孙子呢!其实,想儿子想得心疼的杨四去过一次上海。他模糊记得儿子的学校是在长宁区的,好像那公司也是在这个区的。天都要黑了,他摸到了儿子的大学门前。他拨通了儿子的手机,儿子接了。他一激动就说瑞丰我想你。儿子说我正在忙呢。电话就嘟嘟的了。他又拨了电话说是瑞丰我来上海了!儿子一愣说你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我有时间打给你。杨四到底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就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醒来又打电话给儿子,可儿子的电话老是暂时无法接通,中午,杨四心中又惶惶的了,又拨打儿子电话,儿子说得倒是干脆:你回去吧,我已经在机场,和老总出差呢。杨四看着手机,真想摔掉。
上法院告儿子的主意是居委会主任出的。
当又一次打电话给瑞丰,而瑞丰只是说一声我没时间就挂了电话时,杨四胃疼得吸凉气,心也疼得揪起来了。居委会主任通知各家打扫卫生,发现躺在床上面色枯黄的杨四。胖胖的女主任人好心也好,当下回去煮了稀粥又带来了一箱子牛奶,杨四哭出声来了。主任眼睛瞪得滚圆:把你儿子电话给我,天不问地不问,老子、娘还有不问的!儿子对居委会主任说他忙,回不来。居委会主任说是你回不来也要回,你父亲不动手术不行了!那边就将电话给挂了。居委会主任再打,电话没人接了。杨四说兴许儿子正在有事,主任说你的病不能等了!热心肠的居委会主任发动了几个大妈,轮流给杨四送点吃的。杨四实在不想吃了,剜心剜肚地想着儿子,偏偏想起的都是小时候的瑞丰,上幼儿园的瑞丰,背着小书包的瑞丰,还有那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瑞丰。现在儿子到底是啥样子啊?
告这个不孝子。当主任几个坐在杨四家的时候,杨四笑出一脸苦纹:告他什么呢?哪有老子告儿子的呢!杨四不同意。主任火了:你的儿子就该尽儿子的责任。让他拿钱给你看病,让他回来侍候你动手术!主任缓了一口气:手术拆线了,他走,我还组织人照顾你。杨四感激地笑着说:难为你了主任,但我就是不想告自己亲儿子!主任站了起来:好,好,你不告!等你咽气了,说不定你也见不着你嫡亲的宝贝儿子了!主任走出门外。
杨四扯着嗓子大叫主任,我同意了,你帮我告吧!
杨四早早坐进了法庭的原告席上,瑞丰慢慢地走了进来。
下雪了。是热心肠的居委会主任叫了个三轮车陪着杨四来的,一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上在路上在三轮车外飘飘洒洒。
其实,瑞丰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过,杨四就目不转睛了。几年不见,瑞丰似乎又长高了些,长壮实了些,白白净净的,架着副无框眼镜,儿子真帅啊!瑞丰四处张望了一下,就朝被告席上慢慢地走去。杨四胃子一点也不疼了,杨四笑眯眯又焦灼地迎着儿子的目光,杨四想喊又喊不出声:儿子,儿子!几年不见儿子啦。瑞丰坐下来后,杨四就想跑到儿子旁边去,可是,儿子脸上没有表情,也不朝杨四这边看一眼。法官们进来了。
法官说什么杨四根本就没听清,杨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瑞丰身上。瑞丰坐着,从自个儿包里掏出瓶矿泉水;瑞丰四处也看看,就是不朝杨四看。法官说让原告陈述理由,说了两遍杨四也没在意或是没听见。金色的阳光从阔大的窗户外照了进来,雪花也飘在阳光里,瑞丰正好笼罩在阳光和雪花里了。
杨四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冬日,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小瑞丰,七斤半的胖儿子,哇哇哭的大儿子!眼前的儿子越发好看了,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道道地地的城里人。是计算机专家呢!
杨四慢慢地扶着桌边站了起来,看着亲亲的儿子:我是你的爹呀!我——不——告——了!扑通一声就顺着椅子滑倒在地上。口边泛着一丝白沫。居委会主任冲过来说叫120!杨四眼睛睁开,瑞丰慢慢地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了。看见儿子了,真的看见嫡嫡亲亲的儿子了!居委会主任的主意真好!
篇4
本来太阳有一竿子高那会儿,大桂就下车了,可她嫌早。她想喝杯热茶,乡里的小街上没有,她就进了一家面馆。要碗面汤喝,不好意思,就又要了一碗面。她脱了风衣搭在椅背上,胸耸如峰,鼓凸得很惹眼,仿佛要极力冲破暗红短衫的束缚去另觅生路。一条线香一样细的白金链子挂在脖子上,下面吊着一个亮晶晶的珍珠球,脖子一动,珍珠球便在间蠕爬,像一只甲壳虫。喝了两口面汤,从手提包的外夹层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唇间,刚要点火,又突然塞进了烟盒,四下睃一眼,接着再喝面汤。长长的帽檐像挖甘草的铁锨头,白花花地遮住了脸,一束黑发马尾似的从帽子后面的洞眼里穿出去,一直拖到背脊心。手机上看了几张照片,几段文字,屋里就麻乎乎的了。老板打开屋顶上一盏黑不溜秋的灯,灯光鸡油一样往下淌。
一只白鼻子狗迎着她汪汪地叫,她不理它,狗就跑了。越往里走,庄子里弥漫的牛羊猪鸡的气味就越重,熏烘烘的。磨过墙角,那只狗又来了,汪地叫一声,尾音咕哝着,像是孩子撒娇,不停地哼哼。她一看,绞瓜家的。三年了,它还认得她。
绞瓜是大桂的对象。大桂和绞瓜是娃娃亲,娘肚子订下的,说好一个把儿一个坑,就是亲家,都是把儿都是坑,就是干亲。两家近邻,隔两个庄户院儿。大桂二十岁交二十一那年,大人说定了给他们成亲,不料收过秋赶集,碰到同学巧莲,巧莲上了两年大学不知咋又退了。巧莲留一头挂面长发,凤眼红唇,跟大桂说话时接了个电话,头一扬头发飘一下,说到开心处,笑得时候头发瀑布一样把脸半遮半掩,手机在头发里若隐若现,手机上黄色的镶边阳光下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怀疑那是金子,没好意思问。巧莲说,傻了你大桂,一结婚啥都完了,你这模势、腰条,干啥不好?说着上下瞅大桂,像是伯乐相马。大桂说,我上个初中,哪敢比你?巧莲说,有文凭又不贴在脸上,脸蛋儿比啥文凭都强!
赶集回来,大桂几天不说话,几天没去绞瓜家,绞瓜来,她也不说话。临要走了,她才去给绞瓜说,婚先不结吧,我那同学事干大了,我去奔往她找个事做,好了你也去。绞瓜急了,你,大桂,他一把把她按到炕上,嘴堵住了她的嘴,手伸进胸衣里,她挣了几挣不挣了,反正迟早的事,想咋咋吧。绞瓜呵喽气喘的,腾出嘴的功夫,也“反正”了几遍……绞瓜想的怕是跟她想的一样。裤带解开了,绞瓜的声气越发重了,就在这时,院里有人说话:门开着呢,绞瓜在家啊!俩人一骨碌翻起身整治衣裳,绞瓜爸妈就已经走到窗根底下了。舅家儿子娶媳妇,他们去行礼帮忙,说是下后晌回来,这晌午不到呢,就进了屋了。
大桂一走三年多,打电话往家捎过话,说是五一、十一回来、春节回来,但一次也没回来过。
刚去时在巧莲介绍的饭店当服务员,一身海蓝衣裤,帽子也是海蓝的,戴个胸牌,白底蓝字,号码是268。巧莲来看过她,说不错不错,空姐又能咋地。十来天下来,大桂说“看不惯”,拍屁股走了。超市、茶楼、浴场、餐馆……折腾了四五个月,她又回到那个饭店去了。奇怪的是她还是那身衣服、那个号牌。二进宫、回头草,够丢人的,可是这里钱多,管吃住,要不是想着出来挣钱、改变点啥,她怕是当了小绞瓜的妈了。她想,我有的是力气,端个盘子递个碗,还能比拿麦个子、挖田费事?你谁眉眼不地道,我不看你就是了,你还能给我眼皮子支个棍棍子?可是,往往事有难料,即便事先有了准备,也还是让你始料不及!
以前“抓秋”这个时候,中午不回家,吃点干粮继续忙活,都想着一年的辛苦撂在田里了,熟了的粮食蔬菜得赶紧往家扒拉,要是被一场雨泡了,那就把自个遭浸到里头了,哭爹喊妈啥啥不顶了!干活干到太阳落,饭也是回来做,苦一天了,不能不往扎实吃,不急不慌,细嚼慢咽。一般的,大桂和妹妹小香、爸爸花脸、大爸瞎子要下地,妈妈桂香在家忙家务、操心个猪啊鸡的,没吃的米面了,自行车驮一袋子原粮去加工。每天,花脸一进院子,桃树杈子上扯下个烂毛巾,身上身下抽一顿,就进屋躺倒在炕上了。他不洗,走在路上哪个渠沟便当,就往脸上泼两把水,涮涮脚。他吃了喝了缓够了才洗,洗了就睡了。他话少。他是不想在长大了的女儿面前,让桂香日娘捣老子地骂他。有时憋不住了说一句,一张嘴,还是少不得桂香一顿堵:住你妈B的,热饭塞不住你个冷沟子!
花脸有大名,叫程万秀,小时候得水痘,脸上留下手指肚大的麻坑坑,嘴也是歪的,上嘴唇一边往上翘,说话时更要往上翘。花脸,歪嘴,都是他的外号。他还有一个哥哥程万寿,一年四季眼睛红济济的,看不清东西,能瞄见个影影子,走路侧棱个身子,头也侧棱着,一只胳膊在胯子前头直绕圈圈。要是被调皮的孩子捉弄了,就一身肮脏地哭着回了家,母亲不骂别家孩子,骂自个的,你眼瞎了心也瞎了,别招事别家的娃娃!
桂香是父母抱养的,哥哥也是,哥哥结婚后,小夫妻隔三岔五、打闹动筋地要分家。母亲说,妈就指望你了桂香,你要是嫁远了,妈头疼脑热的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桂香哭,点头。母亲就说,庄上我数了个遍,还就花脸合适,年岁大点,但人实诚能下苦。桂香又哭。母亲说,花脸爹下世早,妈人好善相,有个好婆婆是娃你的福气。瞎子光干活、八六不管,过日子是个好帮衬。你嫁过去,没气受,出进还不由你甩。
桂香生下大桂才十九,年纪小,不会照看孩子,一夜喂两回奶,还得婆婆叫,耍烦恼,倒头睡不醒。大桂上学了,奶奶去世了。她现在还能记得,奶奶背着她在庄子的巷道上摇着走着的情景:“糯米糕,牙粘掉,黄狗来,不敢咬!”还到田头地角薅草间苗,奶奶把好看的花儿别在她头发上、夹在耳朵上,肚子饿了,奶奶给她挖个黄萝卜,衣襟底下一拧再拧,黄亮亮的像个胖胖的小手指头。奶奶说,小呢,跟你一样,长大就好了,又心疼又好吃。那会儿家不富裕,但家是全乎的,莫名其妙地高兴,一天到晚地笑。瞎子大爸地里摸个软柿子、架上摘个嫩黄瓜,都揣怀里塞给她。这会儿家也不富裕,人长大了,笑也没了,人就这么个一辈一辈往下过的?大桂常想这事呢,爷爷羊毛疔死了,父亲水痘子脸花了,花也就花了,嘴还歪了,大爸倒扎毛眼瞎了,轮我了,我还那么过?她想一次,心缩一次。
中午,大桂正忙着在一个转桌上布餐具,经理进来说,这你别管了,洗洗,收拾一下,上楼上服务,一个重要客人,给小费就拿着,别不好意思。重要客人有两种,有权势的,有钱的,来饭店车就开到地下泊场了,下了车乘电梯,踩着红地毯悄默声儿地就进包房了,来无影去无踪。同屋的一个湘妹经常上楼服务,迟迟早早回来,带一身烟酒气,有时一星期不回来,回来就提几包东西,衣裳鞋袜化妆品。
大桂陪的这个客人五十岁左右,人极温和,老看着她微笑,一手端酒杯,一手夹烟卷,抽烟不往肚子里咽,一吸就吐出来,烟气有一种好闻的香味,不像花脸的板烟叶子,呛人,不抽烟也呛人,走跟前就跟烧着的老牛粪似的。客人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很细,喝过两杯酒,客人掏出三百块钱往她面前一推:好孩子,不容易的。她正犹豫着怎么拿,客人抓住她的手,拿起钱轻轻放在她的手掌上。他给她一支烟,她也确实想尝尝那烟的味道,但抽了一口还是呛了一下。他笑,拍拍她的背:玩儿的,吃口菜,别拘束,来,碰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来了就是朋友,听你老板夸
你,说你懂事,你还真是懂事,喝,干了!她有一种晕晕的感觉:这就是工作啊?吃人家喝人家还拿人家?
这次的酒喝得和以往不一样,心里怪舒坦的,头晕了也舒坦,这么想着,她就感到她被抱起来了,有人在脱她的衣服,是奶奶,小时候玩得累了,撒赖不脱衣服睡觉,每次都是奶奶给她脱,脱了再亲候地拍拍小屁股。一只手在上摸,也被叼住了,是自己的孩子吗?痒酥酥的,我结婚了?有孩子了?还拱我的肩窝和脖子呢,这孩子,多大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从身体深处袭来,啊——她不由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客人俯身看着她,瞬间一团热烘烘的重力覆盖了她。绞瓜慌乱不堪,最终一事无成。客人熟络地像乡下配种的大公猪,凶狠,有序……她知道发生啥事了。终归得有个开始的,可是这个人我还不认识呢,叫啥,干啥的……
她醒了,睡在套间宽阔厚实的大床上,窗帘像雨后的夜幕,黑沉沉的,灯光幽暗,空调的温度正好,光胳膊光腿丝毫不觉得凉。她瞎子大爸的屋子就这么大,墙角一盘火炕,黑羊毛毡,一堆看不清颜色的被窝,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农具,锄镰背篼,地上立的墙上挂的。天不冷不关门,冷得很了,屋子另一角垫上干土,秃尾巴驴还得拉进来,脊梁上给搭个烂棉袄子,喂料添草,粪便铁锹一铲端出去倒掉。
客人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又疼爱地吻一下嘴唇,她一言不发,温软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你是头回,对不起。身子又被紧着抱了抱。带的现钱不多,三四千块,买两件衣服,有个卡你拿着,上面有两万多块。她在他怀里,把头抵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小心疼样儿,笑笑,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要不是参加一个会议,我就留下陪你。
客人走了。静静的。客人走时,她还没穿衣服。她是否笑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坐在床上的,外间的门锁吧嗒一声,她才又躺倒在床上。接着又猛醒似的翻起来,钱在,卡在,数了数那一扎血红的票子,抽出一张迎着灯光照了照,用拇指和食指不厌其烦地捻来捻去,其它也都捻了又捻。银行卡是绿色的,上面一排凸起的数字泛着细碎星光。她把它们压在枕下,手按住,肩落在床上躺好,长出一口气,放松身体,四仰八叉地伸展自己,闭上眼睛。一静心,感到身下抽空了感觉,隐隐的仍还有一丝疼痛。
客人说,这个房间明天十二点以前都是你的,冰箱里有吃有喝。
她还是起床了。她打开窗帘,在房间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厚厚的地毯怎么使劲踏,都没一丁点声息。打开所有的灯具,屋里富丽堂皇……
桃树高过房檐了,丫杈处的那个烂毛巾还在,她拿下来,叹口气,顺手扔了。树上没有桃子,叶片锅底灰一样罩在头上。格子窗中间一尺见方的玻璃透出微弱的光亮,母亲桂香胳膊肘杵在炕桌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发愣,妹妹小香从雾麻麻的屋子一头走过去,收拾炕桌上的碗筷。父亲花脸背冲着窗户,蜷曲着腰腿,头前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那是烟锅头里烧板烟的火。瞎子大爸从来没上过饭桌子,饭好了,干的湿的,汤汤水水,往一个棕色的大老碗一盛,到他屋里去吃,热天一出门蹲在窗根下三下五除二就呼噜了。电视没开,还放在面门的两盖柜上,一块布苫着,看大小还是原来那个十八寸的长虹。
大桂啊。身后一个苍老的、试探性的声音传来,她一激灵,回头是大爸,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面目。眼瞎耳灵,一点不假。她那么轻悄地进来,他还是听到了。这时,屋里有碗筷跌落的声响,先是小香,接着是桂香。母女两个同时扑到她跟前,又同时站定不动了。大桂走过去,一手抓一个,桂香哭了,嗓子里呜地一下,抽起了鼻子,拿手在大桂身上打。瞎子说,看你……娃娃回来了,进屋,进屋桂儿。花脸从炕上溜下来,正撅了沟子在地上摸鞋,眼瞅着大桂,手搬了个没有油漆的板凳,想要站上去换个大点的电灯泡,桂香眼一瞪,闲得你!他就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大桂坐在炕沿上,从包里拿出纸巾给桂香擦眼泪。瞎子弯腰站在地上,仄愣着耳朵,花脸装了一锅子板烟,重又吧嗒吧嗒抽,小香不错眼地盯着姐姐看。
你个无义贼!还回来啊你?走你个小去吧!桂香一把鼻子一把泪。
大桂一惊,旋即释然。小,是乡里骂人的话,针对年轻少小的女子,有时也表示亲昵,是个语态词,并无确指,除非真是生气了,那才长短的发一番狠。
死去,就当没这个家!桂香还是一把鼻子一
把泪地骂,声气低了,但嘴不停。养你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你石头缝憋出来的啊!
过年时我说装个电话,你说不,泼烦,难伺候,这阵了说这话!这是大桂进家门说的头句话。
小香趁机说,姐,我给你做饭去。大桂拉住妹妹的手,笑了笑,拢拢妹妹的头发说,吃了,啥时候剪的。去年。小香说,短了好洗,看姐的头发,妈,姐的头发……
小香比大桂小三岁,瘦点儿,一把把子腰,个头稍矮,像秋上田地里的红穗子高粱,结实秀美。面模子偏桂香多,单眼皮,蛮好看的,想双了也简单,拉两刀的事。嘴唇酷似花脸,肉乎乎的,胸出来了,饱饱的。大桂心里活泛了许多,由不住又对小香多看了几眼。小香给她倒来一杯水,双手捧着,眉眼里尽是喜色。
大桂摸索着拉开桶包拉链,手伸进去再摸索,就掏出一叠钱来。这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桂香要是骂得紧,她就钱一撂走人,小香要是愿意,她就带上她。那个客人是她的常客,喜欢她,说有啥事我给你办,没难的。她说我文化低,你喜欢啥?他说这最好,单纯,心眼儿实在。她想让小香干那种坐办公室的轻生活,闲时间用在学习上,要么就进个培训班然后上大学。她要不离开家,小香至少能上到高中,上大学也有可能,但是她离开了。乡下不生儿子的家受人欺负,女儿就当儿子使,小香的手糙得柴把子一样,她的心一时酸溜溜的。
妈,这钱给家里放下,一万。大桂递到桂香手上。没买啥,你们想买啥买啥。
你还走?桂香瞪眼问大桂。
走。大桂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白皙细腻,已经干不得农活了。
走我就不要!桂香一抬手把钱摔到地上。花脸磕了烟锅,拣起钱,嘴里嘟囔说,看你这驴脾气,娃娃回来莫说好好的!
滚!桂香呵斥花脸。嘴歪得远远的去,她我肚子爬出来的,我还不能说她了?桂香两眼冒火,转脸又对大桂说,我看你回来给我再走,哪个腿迈这个门槛,我就打断哪个!
大桂微笑,装没事,侧脸对小香说,姐给你带了两件衣裳,试试,让姐看看。小香进了里屋。
爸,地上森(阴冷),你炕上坐。大桂走到花脸跟前,拉花脸的胳膊,花脸手往腰后一撑,哦,就是森得很。再看瞎子,瞎子早不知啥时候走了。花脸爬到炕上,先是把窗玻璃上的布片拉严实,返回头揭开墙旮旯的毡,钱塞在里面,按了按,又往里拽了拽褥子,上面又放上一卷被,这才盘腿坐好。
爸,这房子也有了年头了。大桂说。
娶你妈那年盖的。花脸的声气里透着点快乐。这你都二十四了,可不有年头了。花脸的脸黄里吧唧的,眼射星光。
今年忙过秋,明年把房子翻盖翻盖吧。大桂有意把话往轻松里说。
说得轻巧!桂香气哼哼地抢白。把你老子手剁了也当不了钱花!
钱我拿,到时候我回来,让建筑队盖,这人就不咋苦了。大桂的话淡淡的。
不盖了,老了。花脸叹气,咳嗽。将和(凑合)天天子的事,哪天倒头就启发(上路)了,你们俩一嫁,空了,给谁留呢!花脸又是叹气,咳嗽。我这辈上,绝户了,不翻盖了,哪还有那个力承。
小香穿了衣服,悄悄地走出来,笑模笑样的看大桂,两手直往下拽衣裳襟子。桂香瞅一眼,哐哐摞了碗,端上去了厨房,厨房稀里哗啦响。里间里,大桂小香压低声音,叽叽咕咕笑。
天亮了。大桂醒来,身边不见了小香,屋里还是原来的摆设,看上去灰蒙蒙的,不同的是,窗户上吊了个布帘子,墙上贴了广告画片。太阳光从破了的窗户纸投进来,布帘子上出现了几个雪亮的不规则图形,麻雀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喧哗。小香端进一盆水,盆沿上搭条新毛巾。
姐你醒了,洗了要吃饭呢。小香上炕整理被褥,笑着说,睡不惯了吧!
大桂说,哪会呢,自个家。又说,我当你下田了呢?说着向外屋努努嘴。
吃了下田,下早了尽露水,爸和大爸拉土垫猪圈,妈喂猪呢。小香咧着小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收稻子呢,机子还不知啥时候来呢。
几亩?大桂洗脸,水是热的。
四亩多。小香拿起大桂放在枕边的项链,两根手指往太阳处一滴拎,顿时毫光四射,一声欣喜的惊呼也随之发出,姐,这么好看呀!
好看就给你!大桂慢慢擦脸,极不在意的口气。
真的?好贵吧!小香又一声惊喜。
贵没啥,你喜欢就你的。大桂仍是淡淡的口气。我还给你买了戒指呢。
呀——姐,你发财啦!小香跳下炕,在地上又蹦了一下。姐,妈给你说我结婚的事啦?
没有。大桂说,拿戒指的手在包里一抖。
那你给我这个……我当你回来……是……日子都定了,十月二十九。小香不好意思的直磕巴,往大桂跟前凑了凑。我不想结婚,姐。
爸妈能依你?大桂怀疑地说。
爸好说,妈犟。小香怯怯地说,妈说一个不听话,就不信两个都是驴。小香又笑了。姐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好了就结,别惹妈生气了,我惹了,你再惹?大桂心里一阵伤感,极慢地把牙膏往牙刷上挤。
那家两个儿子,家里有个小四轮,六间房……
人呢?
就见了两回,看着二二的……
小香,往晌午磨呢!桂香在窗外恨恨地喊。
来了!小香应个声,将戒指项链往大桂眼前一伸。
大桂扬扬下巴,意思是你的你收好。小香打开炕上一个漆皮斑驳的木箱子,戒指项链往衣裳夹层里一塞,轻轻合上盖,一抿嘴,跑出去了。
正吃饭呢,绞瓜来了。
吃了没哥?我给你舀饭,面!小香站起来跟绞瓜打招呼。
吃了,刚吃了,也面。绞瓜直不瞪瞪瞅大桂,笑说,真是回来了,昨黑了那狗叫的,早晨还叫呢,看看,还真是回来了!
大桂也站起来,微笑说,坐这儿,还没过去呢,你倒来了,姨爹姨妈好吧?
放碗的功夫,绞瓜的爸妈来了,院子里高声低嗓的拉呱,脚步迫近到门口了。大桂又站起来,脸上的微笑重又荡漾开来。
大桂回来,两亲家又多了走动,你来我往的,跟以前一样,就连晚上,说话的声音也朗朗的。桂香在大桂面前不笑,可在亲家面前,脸上却是花馍馍的模样。
晚上,绞瓜家请大桂过去吃晚饭,辣子炒鸡,红烧鲤鱼。打小起,大桂没少在绞瓜家吃饭,只要做了好吃的,大人不叫绞瓜叫,一顿不拉。上学了,头顶头做作业,吃饭就没分过你家我家。大了,从田地回来,绞瓜妈心疼“儿媳妇”,常常带过门的就会喊一声“大桂”,大桂就过去,吃了饭再慢悠悠地回来,家里也都吃喝完毕拾掇停当了。绞瓜家,她是熟悉的。吃饭时,她掏出五千块钱,说是几年没见,回来没买啥东西,你们上街了添置个啥。绞瓜妈说啥不收,她执意要给,最后还是收下了。绞瓜妈说,看这咋说的,没给你呢,你倒是想着我们呢,我就给你们放着,家里都等你回来呢!大桂说,早要回来的,忙,外头做事由不得自个,难肠得很。绞瓜妈换盘子递碗,要大桂多吃,她说,大桂是见了世面了,人也发变得越好看了!绞瓜没插上话,那脸却像照着阳光一样,眉头铺得展光光的。
饭后,大桂和绞瓜独处,俩人又说东道西、火车飞机地谝。
看你洋气的,我就土鳖一个。绞瓜说,几次想抓大桂的手,大桂都不让,警惕地躲。等你信我也出去呢,你说你回来,我这一等……
外头女的干头多,还能对凑,男人尽上建筑工地,苦,危险,还不抵种地呢。大桂说,拿眼睛瞟绞瓜。
不走了吧?老辈子人说得好,好出门,不如歹在家!绞瓜好像参透了啥秘密,说了句很老成的话。
小香要结婚呢。大桂答非所问。
不是说往后推日子吗?早上你妈说的。绞瓜一说这话,面孔立时严肃了。
推日子?大桂吃了一惊。
说先紧着咱先办,不能先小后大,原先那是你没回来……
大桂没听完,跳起身气呼呼地走了。绞瓜在后面喊,等等,还有事说呢……
大桂撂趟子进门,脸色忿忿的,想问桂香结婚的事,一想,自个理亏,她又拿住了。她给桂香买的戒指耳环还在包里呢。毕竟是母亲,难不成还能是仇人?
桂香戴上戒指耳环,眼泪花子直在眼眶里转。
看妈,人都豁亮了。小香笑嘻嘻地说,手里举个圆镜子,左照右照。爸你看,对吧!
花脸吧嗒着烟锅抽板烟,嘴皮子翘得老高,
那张脸沟啊槽的活像是八月十五的砣面馍馍,葡萄蛋儿,葡萄丝儿,现得显显儿的。他说,对呢,好,你的最好。
爸有眼光。大桂说,现在时新白金首饰。
我和妈换着戴。小香托着桂香的手,高兴地说,我的戒指上还镶着宝石呢!
隐约地,听得见外面唱秦腔的声音。大桂知道,那是大爸在听她给买的收音机。老早的时候,生产队有广播,广播挂在屋里的门头上,瞎子就蹲在门口隔着门板听,风雨无阻,听新闻听戏,庄里有啥弄不清干的事,人都问他,他的另一个外号“二匣子”,就是这么来的。上午,大桂给他半导体的时候,他反复说,这娃娃,花这钱,钱可是个硬头货,有了就存上,当急忙打住手就作蜡了。
大桂心上有事,像是随意地问,妈,绞瓜跟谁结婚?
还跟谁?你回来不是结婚啊?桂香反问大桂,脸一下跨了下来。
我说了让别另找的!大桂皱着眉咔一眼桂香。
由你了还?我们话都放屁了,说忏就忏啊?桂香高了嗓门,一口气往下说。就忏,也得豁牙子溜瓜皮有个路路道道吧?
我卖给他家啦?你收人家多少钱我给你总行了吧?大桂心里憋躁,不假思索堵了过去。
给我?桂香发威了,在大桂身边卷起一股风,跳地上一站,手指大桂骂开了。我养你二十年,你给我算算,多少钱?给我!现在就给我!你这没良心不仁义的东西!给我!给我——
桂香叉开五指大声吼叫,声泪喷薄而出。
小香拉住桂香的胳膊,妈、妈地喊。
在外头,天天想回家,回家了就这窝心事。原想看看绞瓜结婚没有,没结她就劝他别家找一个,给点钱做个补偿,不想当妈的问都不问她一声,就做了主了。没出世做主,二十几了还做主!可她这会儿,任是啥话都不能说了。
花脸扔了手上的烟锅头,横在桂香面前,示意大桂去里屋,并说,话赶话的话,看你,这么大气,还不让娃娃说个话了,好了,再说,再说。
瞎子闻声进来,凑话说,自个娃娃,有口无心,看你气的。
走你妈都远远的!桂香甩开手,眼瞪着花脸和瞎子骂开了。脸花了眼瞎了,心也花了瞎了?娃娃?就你们程家这烂怂变的……
桂香是喊着花脸、瞎子在这个庄上长大的,结婚进了程家,进门就掌家,一家老老少少由她差遣,颐指气使,还是一如既往地花脸、瞎子的喊,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刚结婚那年初冬,瞎子到井上去提水,有人拉着瞎子说广播的事,晚回来了一阵儿,桂香拿烧火棍追着瞎子满院子打,正好她母亲来程家借簸箕去碾米,说瞎子够可怜了,你还欺负他,天看着呢,娃娃!但咋着说,桂香在这个家说话没谁敢违逆她。婆婆临终对她说,她大爸眼瞎,你多担待,冷热吃喝的你操个心……
大桂和桂香不再说话了,母女俩形同路人,但桂香却紧锣密鼓地和绞瓜家走动联络,商量大桂绞瓜结婚的事。大桂装糊涂,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好在有小香左右周旋,大桂才勉强迁延了几天。小香那个对象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赶早过来了,进门看到大桂,上下一打量,张口就说:这就是大姨子姐啊,这么亮豁!大桂没言声,想起小香“二二”的话来,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太阳爬上墙头,跳个高蹲在桃树杈上。桂香在厨房烫猪食,壳郎猪要紧着充,不然不赶趟,大桂结婚用不上,小香结婚一准没问题,她给加了麸皮和细米糠。花脸在桃树下磨镰刀,说是田埂上点的豆子要砍回来。
吃饭那阵儿,大桂想说走的事,又怕桂香砸了饭碗,一家人吃不了安生饭。她就忍。好歹吃了,穿好衣服,小香说也要跟她走,她说那你得跟妈说好。回家这几天,晚上睡下,小香没少问她外面的事,她除了“工资”说了假话,别的都是真的,她还在那家酒店上班,还在那里住。她也想过,小香如果跟了她去,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那个男人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有事包在他身上吗,即使说谎了,做个洁工保姆还是很容易的。
妈,我走了。大桂小心地站在桂香屁股后面,声音颤颤的。
桂香僵住了,身子不再扭动。接着忽地端起猪食盆,蹬蹬地走到猪圈,往圈当间一撂,腾起一蓬灰土,返回身去厨房拿了猪食棍往猪圈走,小香迎头说,妈,我也走,跟姐去转转。
走?上天老娘还捋你个屎尾巴呢!桂香终于爆发了,大叫一声,扬起猪食棍劈头就向小香
轮下来,小香没躲过,肩上挨了一棍。桂香不依不饶,举着棍子追了过去。小香跑到厨房关了门。桂香大骂,你个小贱,看老娘不打死你,打不死你,老娘就死你手里!膀膀子都吃硬了,卸承开老娘了!她哭,扑天抢地地哭着进了屋。花脸把镰刀往桃树杈上一架,踉跄着走到厨房门口,拍拍门,低声说,香儿,咋着你也给你妈好好说,看气的!里面没说话,听得见抽泣的声音,他又踅腿磨脚地去了住屋。突然一声大喊,桂香!又一声大喊夹着哭腔,桂香——
进退两难的大桂,听到花脸哭喊,急速飞进屋里,厨房门哗地打开,小香也飞了出来。屋地上一个农药瓶子,剧烈的甲胺气味致人鼻息。
小香抱着桂香冲出屋门,妈!妈!我不走!我不走!嗓子已经岔了腔。瞎子拉着架子车从外面进来,车上是两个碾盘大的柳条簸篮,一个是自家的,一个是借来的。大桂一把扔了簸篮,和小香一起把桂香放到车上,又疾速进屋扯了条被子,垫在桂香身子下面。
小香拉妈快走,我看绞瓜在不,他有摩托!大桂狂奔出门,花脸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晌午,太阳将西,桂香匆匆辞了人世。
百草枯剧毒,三毫克致命。医生说,这药都禁用几年了,家里还有?
大桂小香只顾了桂香,一路哭成个泪人,只待花脸发号施令、处理善后,左等不见,右等不见,绞瓜骑摩托来了,说花脸走在路上晕倒,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天黑了,完全黑了。
住屋的地中央并排放了两具棺材,桂香不会再有脾气了,花脸能受,跟去陪她,花脸的铝制烟锅头不会再燃烧呛人的板烟了。没人想到,花脸的心脏会那么脆弱,以前从没犯过,这一犯,竟然不吭不哈地走了。
夜静了,瞎子喊大桂,说你来。大桂去了瞎子的小屋,屋里没灯,开着门有微光照着。瞎子从墙上拿下一件衣服,掏掉墙缝里的破布头烂棉花,食指进去抠出一个塑料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卷钱。桂儿,瞎子说,这你拿着,抬埋你爸妈。大桂不拿,瞎子硬塞:这事哪不花钱?捏着藏着的还不丢了,房子(棺材)有了,我还拿这做啥,也不会花。他把衣服重又挂在木桩上。
大桂背着花脸和桂香,给了瞎子一千块钱,说大爸我也操心不上你,想要个啥,想吃个喝个啥,乡上都有,近近的,你自个去就行。她知道,瞎子这辈子手里没拿过钱,哪怕是一分半毛。她看着瞎子模糊灰暗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她抓过瞎子的手,复又把钱塞在他手里,哽噎说:大爸,给你的,不要了你就扔了吧。
火车绕过一个山嘴,转个弯,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大桂和小香紧挨着坐在一起,眼睛双双看着窗外。这是小香第一次坐火车,大桂买了卧铺票。这些天,为安葬爸妈,她们无数次地趴倒磕头,嚎哭流泪,身体都到了疲劳的极限,但姊妹两个谁都睡不着。小香从上铺下来,看看大桂,就不由眼睛里又蓄满了泪,眼皮的红肿还没有消退。大桂的头发没有往起扎,披散着,稍一前倾,就瀑布一样遮住大半边脸,恰就是那年看到巧莲的样子。
熬过花脸桂香的三七,上了坟,烧了纸,大桂就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小香也说,姐,你不带我我也得走,我没脸在庄子上活人了。行前,大桂专门去了绞瓜家,她说她不是不想和绞瓜结婚,是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最重要的,大桂是把瞎子托付给了绞瓜。瞎子自个能给自个烧一碗米汤喝,可他年纪确是大了。大桂在给爸妈买棺材时,一并给大爸也买了一个。人的命真是油灯一样,一口气就吹灭了。大桂和小香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绞瓜家里霎时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