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辩证法科学观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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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1
一、科学发展观是全球发展理论演变的逻辑旨归
站在自然辨证法发展哲学的平台审视,早期现代化发展观即发展客体论是其第一阶段形态,个中主要包括各种经济增长理论与早期发展经济学,其特点是将发展归结为经济增长与财富积累。但缺陷十分明显:其单一指标体系强调西方中心论与西方价值观;它将发展等同于增长,见物不见人,用经济增长指标来取代社会全面发展指标,忽视了发展主体人的全面发展,故于理论上片面,于实践中也导致了发展中国家的挫折与损失。
继后出现了发展主体论。它认为发展的本质与主题是人的现代化,而不是客体论所说的物质财富等客体的增长,并指出人的现代化是人的价值观念、心理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过程,具有跨文化的世界性标准,不是财富客体的增长所能解决的。从客体论到主体论,从重视物到重视人,是一大进步,但主体论忽视了客体对塑造人的现代化的关键性意义与作用,更因其测量方法与标准西方色彩浓重,并主要取之于西方价值观而遭诟病。
其后,出现了以依附论与世界体系论为代表的主客相关论,它扬弃了以人为中心的抽象片面的现代化理论,有助于激发和唤醒不发达国家人民的发展主体意识。但是,主客相关论将发展的根源归于中心一极,将边缘视为受中心控制奴役的客体,将己国视为主体而将他国完全视为客体,其图景从根本上还是没有避免消极的单一主体论。要克服这一缺陷,单一主体论必须走向多极主体发展观。
在后现代思潮的冲击下,主体际发展观应运而生,它不仅解构了发展客体论与发展主体论,而且解构了主客相关论,但它并未建构具体的发展理论。稍后盛行的可持续发展观克服了单一主体观与单一客体观的缺陷,指出可持续发展是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的发展。自然辨证法的唯物发展观最终使科学发展观扬弃既往,是在可持续发展观基础上建设中国全面小康社会的具体表现。它源于全球发展理论,是中国特色发展观的最新成果。
二、科学发展观是中国特色发展观的最新成果
科学发展观不是照搬传统发展理论,而是从中国后发现代化的国情特点出发,是实现社会主义发展目标、迎接全球化机遇和挑战的必然要求,是中国特色发展观的最新成果。
首先,科学发展观是后发现代化的中国国情特点的必然要求。在世界现代化的总体进程中,中国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其发展条件具有独特的历史规定性和现代化必要条件,不能重复先发现代化国家的道路。西方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把科学发展问题提到日程上,反映了西方社会在解决发展问题上是很不自觉的,是在走过漫长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之后,已经出现发展性危机时才提出的。比如,日本提出环境问题也是在人均GNP达到4000美元之后,按日本的标准,中国也要到21世纪中叶才能把环境保护问题提上日程,这显然是不可行的。此外,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不少自然资源和产品产量的绝对数字都名列世界前茅。但由于人口众多,按人均计算便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其次,科学发展观是社会主义发展目标的必然要求。早发现代化国家以建立资本主义制度为终点,中国现代化确立的则是社会主义发展目标。而社会主义的发展目标就是要不断满足广大劳动人民的物质文化需要,构建和谐,共同富裕,而这一刻也离不开科学发展。事实表明,资本主义制度至今仍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发展质量问题和如何向人们提供合理的生活方式问题。这个任务只能在社会主义发展方向下才能完成。建立在科学发展观基础上的社会主义制度,要求把社会发展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结合起来,它不仅要消除贫穷,使人们过上充裕的物质生活,而且要“保证他们的体力和智力能获得充分的、自由的发展和运用”(马克思语)。
最后,科学发展观是21世纪全球化机遇和挑战的必然要求。根据现代化三步走的发展步骤,我国要在21世纪中叶基本实现现代化,达到那时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改革开放30多年来,我国经济高速增长,目前已跻身全球第三大经济体。但同发达国家相比,差距仍然较大。由于21世纪世界各国差不多都已分布在现代化发展的不同时点上,将给全球环境带来更大压力,这就给中国的现代化带来更大的环境和资源约束。面对严峻环境,我国要顺利实现现代化发展目标,最根本的是要把自身的事情办好,最大限度地聚集现代化所需要的一切动力资源,并通过结构优化进行资源的合理配置,从而把后发优势的潜力和我们民族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而这就要求我们树立和落实科学发展观,充分把握全球化的机遇和挑战。
三、科学发展观对发展理论的贡献和施行中应注意的问题
科学发展观就是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树立和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核心在于坚持以人为本,关键在于深化体制改革,建立健康有效的引导和约束机制。故科学发展观源于全球发展理论,又超越了传统发展观,它代表了发展中国家发展的最高水平,但也要注意施行中的问题。
首先,科学发展观是一种全面的发展观。全面性决定了它超越了单纯以经济发展为目标的发展观,它的目标不是社会发展中某个部分或某个领域的局部优化,而是由经济、政治、文化、生态等多元要素组成的社会系统的整体优化。科学发展观抛弃了旧发展观片面的、绝对的思维方式,它所构建的全面的新发展观,不仅合乎今天社会发展的时代精神,而且在发展观上又一次生动地证明自然辨证法中关于全面、辩证和发展观点的科学性。
其次,科学发展观是一种协调发展观,它超越了不协调的片面发展观。协调发展就是要统筹城乡、统筹区域、统筹经济社会、统筹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统筹国内发展和对外开放,推进经济、政治、文化建设的各个环节、各个方面相协调。我们当前社会的不协调因素还很突出。比如我国的医疗卫生资源配置不协调,城乡之间分布仍很不平衡。
再次,科学发展观是一种可持续发展观,它超越了片面的经济增长观和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所谓可持续,就是既要考虑当前发展的需要,满足当代人的基本需求,又要考虑未来发展的需要。可持续发展,就是要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实现经济发展和人口、资源、环境相协调,坚持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保证一代接一代地永续发展。
篇2
[关键词]萧焜焘;技术哲学;自然哲学
在哲学界,萧焜焘先生(1922-1999)以研究黑格尔哲学、自然辩证法着称,人们很少提到他的技术哲学思想。事实上,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技术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萧焜焘技术哲学的研究进路十分独特,其技术哲学的思想内容也极其深邃而广阔,学界应关注之。
一、技术哲学研究的基础地位
萧焜焘十分重视技术哲学研究。首先,可以从他的主要着作的文本结构中找到“客观证据”。这就是,在他最重要的学术着作《自然哲学》和《科学认识史论》中,“技术哲学”研究都处于极关键的“位置”。在《自然哲学》中,“技术论”作为整本书的四篇之一,是他整个《自然哲学》的终点。在他看来,“技术运动”是宇宙自然辩证运动的最高篇章。同样,在《科学认识史论》中,“工程技术与现代哲学唯物论”作为全书的最后一章,由他亲笔撰写。他正是在当代工程技术发展中看到了科学与哲学复归于“辨证综合”的现实途径。
其次,还可以从他的一系列言论中找到根据。关于“技术”地位的言论。一方面,萧焜焘指出,技术在生产、经济、社会的发展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现代的巨大的社会生产力中,技术竞成了它不可缺少的核心力量。”另一方面,萧焜焘指出,技术在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领域的作用也日益显着。“技术的这种从自然到社会、从理论到行动的两栖特点,奠定了它在科学与哲学中的主导地位。当今科学与哲学的发展,工程技术活动将起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技术”与“科学”、“哲学”并列,并被视为居于“主导地位”、对“科学”、“哲学”的发展将起决定性作用。如此高度地评价“技术”,这在哲学界尚不多见。
萧焜焘明确地反对轻视技术的思想传统。在中国历史传统里,在大学问家眼里,技术常常被看做无关乎天命人性,不足挂齿,不能登大雅之堂。对这种贬抑技术的思想传统,萧煜焘指出,这是很不正常的。
技术的这种“核心力量”、“主导地位”、“决定性的作用”,必然折射出技术哲学研究的突出价值。萧煜焘明确地讲:从社会生产力、生产方式、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即整个社会结构中,都可以见到“技术”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于此,“技术”这一概念已进入哲学的广泛背景之中。我们必须从哲学的意义上,探讨技术的本质及其自身的发展。萧焜焘关于“技术哲学”研究地位的言论也有两方面。
其一,关于“技术哲学”研究在“自然哲学”研究中的基础地位的认识。在自然哲学研究中,萧煜焘没有使用“技术哲学”概念,而是使用“技术论”,并把它与“宇宙论”、“生命论”相并列。他认为,物质是宇宙自然的基石,“宇宙”、“生命”、“技术”是物质实体充分展开的三个环节。从物质论出发,自然哲学分三个环节展开:即“宇宙论一生命论一技术论”。宇宙论主要研究宇宙物质的演化过程;生命论主要研究宇宙的花朵——生命的演化过程;技术论主要研究宇宙的灵魂——人在宇宙自然基础上的物质创建过程。在萧焜焘看来,在这三个环节中,技术论不是可有可无的环节,而是整个宇宙自然辨证发展的否定之否定环节,具有突出的地位。他说:“技术论是我们的自然哲学的终点。”
其二,关于“技术哲学”研究在发展马克思实践唯物论中的基础地位的认识。萧煽焘提出,工程技术的哲学灵魂是革命实践,以工程技术作为进路,就更能窥探出实践的丰富的理论内容。在《科学认识史论》的结束语中,他说:“现在所面临的格局是科学整体化、哲学现实化、哲学科学一体化。‘一体化’表现在科学技术领域就是哲学层次的‘工程技术论’,表现在哲学领域就是‘现代哲学唯物论’”。这里的“工程技术论”是他对“技术哲学”的又一种称谓。萧煜焘认为,哲学层次的“工程技术论”将为马克思实践唯物论提供一个“更加硕壮、更加精力充沛的躯体”。
二、技术哲学研究的独特范式
萧焜焘的技术哲学研究分散在他的一系列论着中,如《自然哲学》、《科学认识史论》中的“关于辩证法科学形态的探索”,“唯物主义与当代科学技术综合理论”,“关于坚持和发展哲学的几个问题”,“关于一个哲学唯物论体系的构思”等篇章。在《自然哲学》“技术篇”中,有三章自成系统的技术哲学内容,但萧焜焘没有专门论述“技术”的着作或论文,这在一个方面反映了他的技术哲学思想还没有得到系统的展开。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能感受到萧煜焘技术哲学研究的一些特色。
第一,从属于自然哲学。
萧焜焘的技术哲学研究从属于他的自然哲学研究,是其自然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看来,没有技术运动,宇宙自然辩证运动就不能完成。与之相应,没有技术哲学研究部分,自然哲学就不能完整。
萧焜焘这种从属于自然哲学的技术哲学研究,极具独特性。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人们通常把自然哲学、科学哲学和技术哲学,看做是相互关联、相互区别、相互并置的三个哲学分支,进行独立的技术哲学研究。毋庸置疑,进行独立的技术哲学研究是必要的,目前大多数技术哲学研究学者也正在这样做。但不可否认,这种独立的技术哲学研究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或许真如海德格尔所言,技术的本质不在技术本身,我们主流所热衷的对技术自身的独立研究,很可能恰恰会遗漏或忽视一些技术的重要方面。由此,萧焜焘所倡导的从属于自然哲学的技术哲学研究就值得关注。他使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技术哲学”。
第二,实践的观点。
实践的观点是萧焜焘技术哲学研究的建构原则。萧焜焘关于技术的形成、技术的本质、技术的发展的一系列论述中,都贯穿着主观与客观、能动性与受动性相统一的实践范畴。譬如,他讲“生产劳动对技术的形成与发展的决定作用”,“作为劳动方式的技术”、“物与人的交互作用的显现”、“革命实践是工程技术的哲学灵魂”等。
萧焜焘关于“工程技术”的定义突出地体现了其运思的实践观点。他把工程技术定义为:“是实现人的意志目的的合乎规律的手段与行为”。这种定义,与我们学界通常强调,技术是“方法”、“技能”、“知识”、“手段”等观点,的确不同。它更强调技术的“行动的意义”。
萧焜焘明确地意识到:“特别强调‘实践’的作用,而实践的要义就在于行动。因此,‘技术’作为变换物质、协调关系、促进思维的一种能动力量,是可以与‘实践’范畴相通的。实践是技术的哲学灵魂,技术是实践的现实表现。”
第三,服务于发展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 萧焜焘主要是站在发展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高度来看待技术哲学的研究功能。比较而言,他不强调技术哲学研究自身的学术价值,而是强调技术哲学研究对于发展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工程技术是实践唯物主义的客观基础。原因是:工程技术集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大成,将科学与技术融为一体,并使主观见之于客观,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工程技术立足于自然,通过实践,面向人生,将宇宙人生凝为一体,从而体现了天人合一、人定胜天的哲学宇宙论的最高原则。在萧焜焘那里,深入开展工程技术的哲学研究,正是为了发展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使其青春永驻,大放异彩。
第四,以马克思恩格斯技术哲学思想作指导。
萧焜焘的技术哲学研究,主要受到了马克斯恩格斯的技术哲学思想的影响。他自己明确地说,他的技术哲学研究思路正是沿着马克思指引的方向前进的。
比较而言,萧焜焘的技术哲学研究受到恩格斯技术哲学思想的影响更突出。譬如,上述三点都可在恩格斯技术哲学思想中找到相对应的内容。具体来说,在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中,也暗含着一个从属于自然哲学的技术哲学萌芽;恩格斯也特别注意对“劳动”、“工业”的研究,也特别强调“工业”对哲学发展的推动作用;等等。注意到萧煜焘技术哲学研究与恩格斯技术哲学思想的联系,研究萧馄焘的技术哲学思想,也可以反过来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恩格斯的不被人们注意的技术哲学思想。
三、自然哲学视野中的技术哲学思想内容
萧焜焘的技术哲学思想没有充分地展现出来,他提出的“哲学唯物论体系”中的精神哲学部分也没能面世。但这些缺憾不足以构成把握他的技术哲学思想的障碍。萧焜焘的技术哲学思想内容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作为宇宙自然辩证运动的否定之否定环节的技术现象。
技术现象古已有之,但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大都轻视技术现象,把它看做是“细枝末节”,不足为道。萧馄焘一反这种哲学传统,把技术现象置放在整个宇宙自然运动中来考察,视它为整个宇宙自然辩证运动的否定之否定环节。在他看来,宇宙自然辩证运动就表现为“宇宙的客体性”、“生命的主体性”、“技术的主客统一性”的否定之否定过程。
篇3
20世纪中国学术明显受到西潮的影响,而以西学分科为基准强调学术的专科化大约是20世纪中国学术与前不同的主要特征之一。应该说明的是,西学本身也是发展的,且西方在近代以前似也不那么注重分科,今日尚遗存的早期学问如“经学”(ClassicalStudies),便颇类20世纪前期中国所谓“国学”,实为一种以文字为基础的综合性学问,而今已衰落的欧洲“汉学”也正有西洋经学的特色。(注:季羡林先生在讨论什么叫“文史”时说,“它同我们常讲的‘国学’,外国学者所称的‘汉学’或‘中国学’几乎是同义词”(季羡林:《文史天地广阔无边——刊词》,1998年1月21日《中华读书报》文史天地版),便是于此深有心得的见解。)直到今日,这类西方“旧学”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出的“区域研究”这类新学也还半独立于“常规”的学术分类之外,通常的专业或学科排名之中便不包括此类学科。
梁启超在1902年说:“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2]这已暗示出中西学术分科衔接的困境。特别是在西学分类被尊崇为唯一“正确”或“正当”的体系后,只能是中学适应西学,也就只能是所谓在传统之外改变(changebeyondthetradition),这更增添了中学分类的困难。且怎样处理既存学术与新确立的学术分类体系的关系,直接牵涉到什么学科才具有正当性的敏感问题,不仅偏于守旧者无法回避,趋新一方尤其关注。
相关的思考在20世纪的中国是持续的:早在20世纪20年代,“国学”的学科定位或学术认同即成为一个受到广泛关注而充满歧异并使人困惑的问题。到20、21世纪之交,不少学者又对“汉学”的学术认同或学科定位产生了争议。两次关于国学与汉学的跨世纪争论直接与西方学科分类在近代中国教育体系中的逐步确立以及中国学界的调整与因应相关——不少学人在因应时发现,由于文化和学术传统的歧异,有些既存的研究对象或治学取向似不那么容易转换并融入新的分科体系之中。本文简单回顾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的演变,希望有助于我们了解上述论争的学科背景。
一、图书分类与教学分科
中国先秦时代学在官守,学问趋于致用。既为用而学,自重专门,故有“学了无用,不如不学”的主张,所谓商人不必知书、士人不必习武(此大体言之),就是这个意思。也可以说,在实用层面,“古代之学,均分科而治”。春秋是个过渡时代,孔子的学生已是六艺皆学,然尚各有所专,故有孔门四科之说。从战国起,学问开始向今日所谓求知识求真理的方向发展,[3]且逐渐形成重广博而尊通识的学风,“博学”长期成为以学术名世(即读书不仅为做官)的士人长期追求的境界,更产生出“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观念。
此后两千年,中国学问的主流是反对将学术分而治之(虽然也不时有主张分治者,但皆未得到普遍认可)。钱穆曾说:“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毋]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整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4]在这样一种世风学风之下,读书人对各种学问多兼而治之,但以经学(及其在各时代的变体)为主,(注:这里为讨论方便,仍以后人习用的“经学”这一称谓。其实即使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言,“经学”作为一种学科的确立也较晚;秦汉所设博士,便不尽以内容分类,而是注重“家法”。)离此而专治他“学”的,历来少见,惟宋代或稍例外,曾出现治史学者与治理学者争胜的情形,即所谓“评世变者指经术为迂,谈性命者诋史学为陋”也。(注:张文见《玉海》卷49,转引自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198-199页。关于宋代史家的独立学科意识,参见蔡著118、192页。按宋代的经学史学之争与当时政争有密切关联,故史学的独立意识部分也受政治影响。说详蒙文通《经史抉原·中国史学史》(《蒙文通文集》第3卷),巴蜀书社,1995年,317-318页。)
总体言之,古人治学既然不提倡“分科”,也就很难产生将学术“分类”的社会要求。近百年来中国学者对学术分类日见注重,主要受到重视分科的近代西学的影响。今日赛先生意义上的“科学”,早年多译作“格致(学)”,那时人们说“科学”多指“分科之学”及“分科治学”之意。这样的“科学”当然也具有新意而属于新学,却与后来和赛先生划等号的“科学”有相当距离。[5]自近代西方分科概念传入并逐渐确立正统地位后,中国人对自身学术分科的认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也曾出现治学趋于专门的倾向,傅斯年注意到:“中国学问向以造成人品为目的,不分科的;清代经学及史学正在有个专门的趋势时,桐城派遂用其村学究之脑袋叫道,‘义理、词章、考据缺一不可’!学术既不专门,自不能发达。”(注: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几个问题》,《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第6册,22页。有意思的是,傅斯年的同学顾颉刚在1923年却认为,“中国的社会和学术界看各种行业、各种学问、甚而至于各种书籍,差不多都是孤立的,可以不相谋,所以不能互相辅助以求进步”(顾颉刚:《郑樵传》,《国学季刊》,1卷2号,1923年4月,315页)。两人的看法适相对立,中国学问既不“专门”而又“孤立”,且都造成不“发达”或不“进步”,两方面或皆可举出一些例子,到底还是有点矛盾。其实他们可能都是以西学为坐标在进行对照,“专门”要像西学那样分科,相通也要像西学那样有“系统”。)这就是说,桐城派兴起之前清代经学和史学已出现专门的趋势了。但学术应该分科以成“科学”的概念,大致还是近代西潮东渐以后的事了。
西潮的冲击支持了中国学界内在的专门倾向,晚清时便有像薛福成这样的读书人主张建立专精的学问。[6]章太炎在20世纪初年更特别看重当时分科意识的增强,他说,“近来分科越多,理解也越明”,学人乃逐渐树立为自己求知识的心,“晓得学问的真际,不专为致用”。[7]而前引傅斯年对桐城派的批评,已是后来分科意识进一步强化之后的观念,其实桐城派在强调“缺一不可”的同时,先已承认有义理、词章、考据三类学问的存在,到底还是某种分科意识的表现。
晚近学人先有了来自西方的学术分类观念,然后回向中国传统寻找分类体系,结果很容易就重新“发现”了所谓四部分类,“四部之学”成为中外不少学者的口头禅(过去也常见用“乙部”代“史学”的,但多为非学术的随意表述;偶有稍正式者,也未必真这么想)。(注:比如旅美学者汪荣祖就说:“中国的旧学问,大致可分经、史、子、集四门”。参见其《陈寅恪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40页。)其实中国学问本不提倡分而治之的取向,说四部分类是古人的学术分类本身就有些违背古人的学术观念,何况经、史、子、集这一图书文献的四部分类流行也不过一千多年而已。只是由于论及古代学术流派的载籍不多,一些学者或因长期从记载书籍源流的文献梳理学术流派,无意中形成了书籍与学术流派等同的习惯见解。[8]
到近代西方学术分科的观念传入,惯从四部论学的学者便产生四部分类就是学术分类的观念。实际上,古今图书分类虽然都与学术分类密切相关,但两者间毕竟有不小的区别。近百年间一些学者将图书分类看作学术分类,或者就是只看见两者的相关而忽视了两者间的明显区别。今日的图书分类基本以学科为依据,但中国古代图书分类常常并非以学术为准绳,或以书之多少为类、或以书之形式大小为类、或以书之体裁为类。如四部之一的集部,就是典型的按体裁分类。[9]故主张“学贵专门”的章学诚认为文集这一体裁的出现就是由于“师失其传”而使“学无专门”。(注:章学诚:《和州志·艺文书叙例》,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71-773页。乾嘉时颇受冷遇的章学诚在近代得到不少学者的青睐,或也因“学贵专门”这一主张与西方将学术分而治之的观念看来有相通之处。)
在中国文化体系之中,更易为昔人接受的学术分类,或者不如从古人论学而不是藏书的言说中去寻找。比如乾嘉时人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或词字稍异而意思相类者)这样的区分,就比四部分类更接近昔人学术分类的观念,故为“汉学”派之戴震和桐城文派之姚鼐不约而同地言及(虽然他们的本意是三者可分也不可分),并一直为许多学人所重复,(注:按当时焦循尤其关注“考据”是否可算作一“学”,参见罗志田《清季民初经学的边缘化与史学的走向中心》,收入其《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307-308页。熊十力提出,孔门本有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科之说,惟“考据不别立科,盖诸科学者,无一不治六艺,即无一不有考据工夫故耳。后世别有考据之科,于是言考据者,乃有不达义理及昧于经济、短于辞章之弊”(熊十力:《答邓子琴》,《十力语要》卷二,中华书局,1996年,213-214页)。按熊氏此说通达,则“考据”即后之所谓“方法学”也。)后又根据时代的需要加上偏于应用的“经世”一类(注:这一补充尽管更多是出于时代的需要,但从儒学言也是非常重要的。盖义理、辞章、考据三学并不能衔接先秦孔门四科中的政事和言语(那时主要体现在今人所谓外交上),甚少顾及“澄清天下”这一传统重任,反倒接近于今日的“学术”概念。可知这一分法深受清代汉学风气影响,还真有些学术独立的意味。前引傅斯年所说的清代经学及史学的专门趋势,或即以新学术观念反看历史。由此视角看,他所攻击的桐城派姚鼐虽文宗唐宋家,明显偏于宋学,亦可谓汉学家也。这一背离传统的治学取向由后期桐城派来补充,加上“经世”一门后学问更接近早期儒家本义,也算是桐城派一段佳话。的确,当年士人所学若皆在义理、辞章、考据方面,为官时自难以之退虏送穷;“经世”之学的重新回归本受西潮冲击的影响,那时也确实更多涉及洋务或夷务,早期的具体设学更落实在“方言”之上,都提示着孔门四科中的政事和言语实不能少,则通常认为最理解经之本义的乾嘉汉学确有背离传统之处,宜其为宋学家所攻击。进而言之,西学取向既然与中国古代传统相近,晚清那些说西学源于中学者似也更容易理解些了。),成为一些士人的思想资源(注:熊十力后来说:“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辞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熊十力:《答邓子琴》,《十力语要》,211页)。他不同意以此四科来类别学术是基于治学不分科的传统,但却注意到这已是“旧学家”的常规认知。)。
中国学界在学术分科上对西学冲击的早期回应恐怕更多体现在清末办理各类新学中的学科分类,各类新学章程及课程表才是了解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的一个重要参考系。从戊戌维新前开始的整顿书院(其重要内容便是“定课程”)到1903年的《奏定学堂章程》,各级政府和书院、学堂关于中国学术的分科先后有经学、史学、掌故学(略近于今日的现代史或当代史)、舆地(地理)学、诸子学、理学、时务、治法学(政治学)、词章学、文学、格致诸学、算学等。(注:后两者也曾并称格算学,实际是愈来愈以固有名词指谓西学,也可以不计入中学。这其间比较接近西部的表述大概是1903年的《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在强调学堂并非专讲西学时,特别指出中学向有之“经学、史学、理学及词章之学,并不偏废”。见《新定学务纲要》,《东方杂志》第1年第4期(光绪三十年四月二十五日),影印本,91页(栏页)。但“理学”与“子学”显然不能等同,因为它们同时并列在当时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和《钦定学堂章程》等章程之中,而词章之学和“集学”也有相当的距离。)
这一过程中比较值得注意的一是1898年总理衙门会同礼部奏设经济常科,正式把内政、外交、理财、经武、格物、考工并于科举考试的正科之中,应能提示当时人对学术分科的一种看法;二是《奏定学堂章程》仿照日本模式主张办理分科大学,共分经、文、政法、医、格致、农、工、商八科,每科之下设学门(此前在实际教学中一向得到提倡的史学未能专立一科,而是成为文科之下的一个学门)。除设经科大学作为“中学为体”的象征外,这已基本是摹仿,没有多少传统的影响。进入民国后“经学”不立,格致学改称理学,大致即是后来办大学的模式。(注:参见刘龙心《学科体制与近代中国史学的建立》,收入罗志田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450-477页。应该指出,刘教授是主张“四部之学”为学术分类的。)
与此同时,晚清民间或半民间的书院等也在尝试怎样对学术分科。经补充而成的义理、考据、辞章、经世四种分类便被一些士人采用,康有为自述其在长兴学舍教学内容,所设“学目”正是义理、经世、考据、辞章四种。[10]梁启超后来的回忆则为义理、考据、经世、文字四“学科”,次序和名目略有更易。其中义理之学包括孔学、佛学、周秦诸子学、宋明学、泰西哲学;考据之学包括中国经学史学、万国史学、地理学、数学、格致学;经世之学包括政治原理学、中国政治沿革得失、万国政治得失、政治实应用学、群学;而文字之学则有中国辞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等。(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65页。这里的部分细目恐为梁的事后创造,或至少有修改,盖康有为在《长兴学记》中所述基本不涉西学,尤其“泰西哲学”恐非19世纪90年代初期国人之用语,遑论以之为教学科目也;然其大科目的划分与康有为略同,可知该学舍当年确如此分科。)具体细目暂不论,康、梁共同的这一大科目的划分提示了民间一些学者确实如此思考学术分科。
二、区分“学理”和“致用”的尝试
实际上,在试图衔接西学时怎样使用中学术语表述新概念也曾困扰着近代学人。朱维铮先生曾将古代中国关于“学”与“术”的区别概括为“学贵探索,术重实用”,后来或因“术”渐同于君王南面之术而曾引起乾嘉学者试图区分“学”与“政”的努力。[11]他所指出的“术”与“政”的渊源的确重要,这一关联曾引起晚清士人的注意,而“政”在当时也真一度继承了“术重实用”的特点。梁启超在其1896年著的《西学书目表序例》里便将西学分为“学”、“政”、“教”三大类,“教”暂不计,今日属于“理科”的各学科多归入“学”,而“政”则不仅有史志、官制、学制、法律等,还包括农政、矿政、工政、商政、兵政、船政等“实用”科目。[12]
这里的船政、矿政等,更多是指今日所说的“科技”之“技”,大体传承了“术”的早期含义。然而,“政”的这种跨越今日所谓文科和工科的包容性显然与后来逐渐为中国人接受的西学分类不甚相合,故此后“工科”的那一部分渐被“艺学”取代,在张之洞的《劝学篇》里,“西学”便有“西政”和“西艺”的明确区分,后来“西政”逐渐落实在西方制度之上,但仍不时包括今日涉及“管理”一类的学科,与再后确立的“政治学”一科尚有较大区别;进入20世纪,邓实在光绪二十八年(约1902年)办《政艺通报》时,与“艺学”并立的“政学”才基本接近今日所谓政治学,即时人口中的“政论”或“政法”。
不过,如果不预设某种分类体系自然正确的观念,试图用“政”来涵盖《奏定学堂章程》中相对偏于实用的政法科和农、工科,实有所见,盖若可以区分人与自然的话,当年和今日所谓“理科”,皆关于自然的学问;而农、矿、工、商、兵、船等实用之“政”,则皆人类运用有关自然的知识于社会,在这一意义上,它们的确可说是“社会科学”,与法政一类今日所谓“社会科学”在学理上是相通的。而且,这些重应用的学科在整体思路上确较接近,而与偏重学理的文、理科颇不相同。(注:或早就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1917年入主北京大学时即主张“大学”应发展着重基础理论的文、理科,其余偏重应用者均应析出与各专科大学合并。当然,梁启超已指出,“凡一切政皆出于学,则政与学不能分”,综合大学包括应用学科也是较常见的通例。但主张区分学与术,他认为文、理是“学”,法、商、医、工则为“术”;而学理和教学是有区别的,“学与术虽关系至为密切,而习之者旨趋不同”。近代中国人本已“重术而轻学”,再加上“科举之毒太深,升官发财之兴味本易传染”,北京大学此前兼设文、理、法、工、商各科的结果是本应致力于研究高深学问的“文、理诸生亦渐渍于法、商各科之陋习”,而造成全校风气的转变(《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高平叔编:《全集》,中华书局,1984年,第3卷,149-150页)。这一从实际观察中得出的理念的确值得思考,今日大陆各综合大学都明显可见学风和教育思路上“术”压倒“学”的倾向,部分即因这两大学科类别的基本思路原有较大差异,一遇急功近利的世风吹拂,其冲突对立的一面便得到凸显,而形成一方压倒另一方的局面。根据上面的思路,正式提出以“学、术分校”的主张,即“大学专设文、理二科,其法、医、农、工、商五科,别为独立之大学”。其最主要的理由即“文、理二科,专属学理;其他各科,偏重致用”(《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全集》,第3卷,130-131页)。且蔡氏的见解也并非独创,近年连续排名美国第一的普林斯顿大学便无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的设置,相当接近的观念。)
梁启超的书籍分类对稍后的学科分类有直接的影响,在1901年撰《学堂教科论》,参照日人井上甫水的方式,分为有形理学、无形理学和道学三大类,与梁启超所分的“学”、“政”、“教”三大类颇相近。其中“有形理学”大致即今日的理科,而“无形理学”最主要的部分是“群学”(一级学科),下设“政事学”(二级学科),即不仅包括“政学”和“法学”,也包括“计学”(由财政学、农政学、工政学、商政学组成)和“兵学”,也大致接近梁启超的“政学”一类。(注::《学堂教科论》,《全集》,第1卷,142-149页。这一学科观念大概即是1917年为北大提出“大学改制”的思想基础,蔡氏明言:“治学者可谓之‘大学’,治术者可谓之‘高等专门学校’,两者有性质之差别”(《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全集》,第3卷,150页)。专门学校的培养目标是让生徒“学成任事”,而“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故他提出的入大学者“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一语,是特别针对“学成任事”而言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词》,《全集》,第3卷,5页)。)不过,并未提到梁启超,他自认其主要借鉴的是日本人的观念。
康、梁再加上严复和即是清末讨论学术分类最有影响者,浙江学者宋恕在1902年末为瑞安演说会拟章程,便主要依据此四人的著译,并参考他所了解的日本学术分科情形而斟酌定出以哲学和社会学(即康、严、梁、蔡等所称“群学”)为总科、以乐学、礼学、时史学、方史学、原语学等30种为别科的分类体系。值得注意的是宋恕对中国固有学术的处理,他不同意日本大学将汉代以前的经、子纳入哲学,以为“汉前经、子中虽有可入哲学之篇章句,而宜入科学[按指分科之学]者殆居十之六七”。他对经学的处理方式是:“十三经”中的《易》、《诗》入总科之社会学,《书》、《春秋》经传入别科之时史学,《孝经》入别科之伦理学,《语》、《孟》入别科之伦理、政治、教育诸学,“三礼”入别科之礼学,《尔雅》入别科之原语学(按《说文》也入此学)。(注:宋恕:《代拟瑞安演说会章程》(1902年12月),胡珠生编:《宋恕集》,中华书局,1993年,上册,350-355页。宋恕的分类颇有特色,且有些思考现在仍为学者关注而迄今未能获得充分的共识。如他认为传统的舆地学乃史之半体,不可单独命名,故名为“方史学”,而通常意义的史学则名为时史学;后者也仅是史学的一部分,“全体”的史学还要从哲学角度去理解。今日历史地理学者还一直在争论其学究竟是否属于史学,许多史家也往往忘掉时间概念是史学的关键要素,总思从历史哲学角度去诠释历史上具体的人与事。这都说明宋恕已触及学术分类的深层问题,他所主张的将经学分而纳入各新式学门的主张到民国后也一直是学者关注和努力的方向。)
尽管有传教士和江南制造局等译书的影响,晚清西学更多仍是通过日本影响中国。康有为曾形象地论证了借鉴日本以学西方的取径,他说,“泰西诸学之书,其精者日人已略译之矣。吾因其成功而用之,是吾以泰西为牛,日本为农夫,而吾坐而食之”(注:康有为:《日本书目志·自序》,姜义华编校:《康有为全集》(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585页。标点略有更易。)。康氏在其《日本书目志》论及具体门类时,一则曰泰西如何、“日本法之”;再则曰泰西如何、“日人效之”;则就被仿效者本身而言,或者也可说是“日本学”。王kǎi@③运在光绪二十九年(约1903年)就认为时人所习“名为西学,实倭学也”。葛兆光先生以为“这话应当反过来说,当时看上去虽然满眼都是倭学,其实都只是转手从日本贩来的西学”。二人或各见其一个侧面,不过当时的情形确如葛先生所说,大致已是“西潮却自东瀛来”[13]。
据(日本式)西学分类来规范中国学术的尝试在20世纪初年相当流行,1905年刘师培作《周末学术总序》,“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所谓“依类”即仍依西学分类,分出心理学史、伦理学史、论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计学(今称经济学)史、兵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术数学史、文字学史、工艺学史、法律学史、文章学史等。(注: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原刊《国粹学报》第1年(约1905年)第1期,收入《刘申叔先生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503-528页。)在这样一种新型的“六经皆史”思路下,专门的“史学”反而不存在。但若去掉各学之后的“史”字,也就是刘氏认知中分科的传统学术了。除术数学外,他的分类全按西学分类,大多数学科今日仍存在(有些名词略有改易),中国学术自此进入基本按西学分类的时代。
三、国学可否例外或“独立”
不过,中学毕竟是一个长期相对独立发展的系统,其总体上向不提倡分科之举,真要分而治之,在不少地方与西学并不能充分吻合。梁启超在试图区分“政”与“学”时就说:“凡一切政皆出于学,则政与学不能分;非通群学不能成一学,非合庶政不能举一政,则某学某政之各门不能分。今取便学者,强为区别。”[14]这可以说是所谓“见道之言”,盖学术分类主要还是为了研究的方便;从根本言,学术分科本不是非有不可。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分类已很难在自然界的形成和发展中找出对应的划分依据,与人类相关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更不易在古今人类活动中得到支持,因为昔人及今人都很少在行为时先想到这是我的“心理”、那是我的“社会行为”或“政治举动”等等,则所谓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分类实未必有充分的学理依据,更未必存在不可逾越的边界。(注:在近年的西方,作为“现代性”成分的“学科”(academicdisciplines)之正当性,已受到一些学者(特别是倾向后现代主义的学者)的质疑,他们认为学科的划分也是带有“偏见”或倾向性的“现代”产物,其出发点又不同,其说似亦不无所见。与这种“反学科”的观念有相当区别而针对近代学术专科化趋势的某些弊端和弱点的,是一种在西方与中国都很早就出现了跨学科研究的主张。“跨学科研究”这一说法隐含着接受或至少不挑战既存“学科”的正当性,但未必就是在学理上确认“学术”应该分科而治。梁启超在20世纪初年所写的《新史学》中已提出跨学科研究的取向,或许即是无意中受到不将学术分而治之的传统倾向影响。)
其实民初人取为标准的近代西学本身也是个变量,“学科”的分聚与兴衰往往随外在的社会需求和学理内部的发展而演化。(注:例如西方一些大学(特别是层次较高的大学)多设有专门的“区域研究”系或科(专业),这一“学科”便因二战及战后的实际需要而兴起,今日已渐略呈衰落之相;又如今日西方盛行的“文化批评”大致尚属于似学科非学科的阶段,但一些学校已设此专业,更重要的是“文化批评”理论对一些既存学科造成了冲击,导致人类学、社会学、文学等领域的学者开始讨论其本身学科存在的正当性。)然而“西方”权威在近代中国的树立使本来可以再思或讨论的“学科”划分实际成为众皆认可而不必讨论的内容,当某一学科研究的对象与“学科”本身出现冲突时,只有极少数学人如傅斯年有非常婉转的“反抗”,他认为中国古代无西方意义的哲学而只有“方术”或“思想”;(注: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起家的后来也基本接受傅的看法,说详罗志田《大纲与史:民国学术观念的典范转移》,《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更多不论新旧的20世纪中国学人并不挑战新确立的分科体系,而是反求诸己,或否定研究对象的正当性,或希望在因应的进程中保持某种程度的独立性。
面对新进入的西学,出现一种长期的努力,即以一个包容广阔的名目来囊括传统的中学,类似的名称包括中国文学、国文,以及后来的国学、国故学等。康有为在奏请废八股改策论取士时即主张要求士子“内讲中国文学”而“外求各国科学”,这里与“各国科学”相对应的“中国文学”包括经义、国闻、掌故、名物等,[15]则其“文”更接近今日广义的“文化”之意,且暗含不分科的寓意,即各国之学主分,中国之学虽分而考试,其根本还是一种以“文”汇通之学。后来张之洞办存古学堂,所学“以国文为主”,其“国文”仍是广义的,包括各类传统学问。[16]那时张君劢进入江南制造局的广方言馆,上课是“四天读英文,三天读国文”,其英文“包括了数学、化学、物理、外国历史……等”,而国文则“由先生指导看三《通考》,弄点掌故,作论文等”,分别是中学与西学的代名词。[17]
晚清中西学战的结果是,到20世纪初年中学已被认为“无用”。在一定程度上或可以说,国粹、国学、国故等词汇的大量引入思想言说之中,恐怕就因为“中学”已经失去吸引力和竞争力,尤其“国学”明显是“中学”的近义词。当章太炎鼓吹“以国粹激动种姓”时,他(以及主张以历史激发爱国心的梁启超等)有意无意间不过是换一个标签而试图将在时人思想言说中因“无用”而边缘化的“中学”拉回到中心来;但正由于国粹与“已经战败”的中学之接近,这一努力的成就有限,或可说基本是不成功的。认为中国没有国粹、只有“国渣”的观念在清季已出现,到民初更越来越得到强调。[18]
正因为“国学”更多不过是取代“中学”的包容广阔的名目,其在西方学科分类为基准的学术体系中如何定位就成为困扰许多学人的问题。早在20世纪20年代,当整理国故运动一度风行之时,“国学”即成为一个受到广泛关注而充满歧异并使人困惑的问题。那个时代的中国学者多据西学分类以言中学,“国学”在此分类中究属何类?亦即“国学”本身的学科定位或学术认同问题,困扰着当时许多学人。各类新旧学者就“国学”或“国故学”的含义与类别展开了激烈的论争,大部分学者都承认“国学”存在的正当性须与西式学术分科衔接,而基本未见有人质疑西式学术分类本身。这样,尽管新派学人中也有可以接受“国学”这一名目的(如梁实秋■■不少趋新学者却开始大声疾呼地否定“国学”存在的正当性。一个流行的观点是,由于西方各国皆无所谓“国学”,故中国的“国学”也不成立。有的学者试图用“国故学”来取代“国学”,有人则主张“国学”与“国故学”是两回事,只有取消“国学”才能安顿“国故学”;有人根本主张“国学”不是“学”,更有人连“国故学”一起否定。(注:本段及以下数段的讨论,参阅罗志田《学术与国家:北伐前后“国学”的学科定位与认同危机》,收入《国史浮海开新路——余英时教授荣退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2年,457-506页。)
非常有意思的是一些被认为“守旧”的学者持论并不“保守”,如柳诒徵于1923年在通常被视为“保守”的东南大学和南京高师两校的“国学研究会”组织的演讲上提出“非汉学非宋学”的口号,他主张“论学必先正名”,明言“汉学、宋学两名词,皆不成为学术之名”;汉学不过“文字学耳、历史学耳”,而宋学则可“分为伦理学、心理学”。很明显,他心目中“就其学术性质”而定的“正确名词”皆以当时学校中通行的西式学术分类为依据。(注:柳诒徵(讲演,赵万里、王汉记):《汉学与宋学》,东南大学、南京高师国学研究会编:《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1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84-90页。本文承徐雁平君代为复制,谨此致谢。)
反之,最为趋新的在大约同时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不仅在综述清代“古学”时数次使用“经学”一词,在论及将来意义的“整治国故”时,也无意中说出“这还是专为经学、哲学说法;在文学的方面,也有同样的需要”这样的话,立刻被更年轻的吴文祺批判。吴氏等不少人以为,国故学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总名”,整理国故是将传统中国学术转换成现代西式学术进程中一个必须的环节,国故经“整理”而分别归入哲学、文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19]
可以看出,吴文祺等人所提倡的其实就是刘师培那一代人早已在做之事,不过清季人直接入手进行,不那么注重取向的提倡,或使后人感觉此类事还没有开始做?也许这些后辈本具那一时代较流行的“前无古人”之风,根本不怎么看已经“落伍”的清季人著述?(注:按吴文祺在前引文中说,“从来没有人替国故学下过定义,我且来替它下一个定义”;然其所述多半都是在发挥或系统化毛子水、、曹聚仁先已提出的观念,很能提示当时少年新进那种目中无人、横扫一切的气慨。)有趣的是,吴文祺本人那时就在质疑学术传统的中断,他对十余年前曾著有《红楼梦评论》和《宋元戏曲史》的王国维在民初学术史和文学史中的失语现象甚感不平,对当时趋新文学青年或不知有王氏此书、或竟不屑一顾甚感“奇怪”。(注:吴文祺:《文学革命的先驱者——王静庵先生》,《中国文学研究》(《小说月报》第17卷号外),1927年6月,1-13页(文页)。进一步的讨论参见罗志田《文学的失语:“新红学”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中华文史论丛》,待刊。)但吴氏自己在提倡将国故“整理”而纳入西式学术分科时,同样也忽视了清季人的努力;学术传统中断的质疑者本身也在实践着其所批判的行为模式,这一极具诡论意味的现象揭示出当年“前无古人”的世风是多么强有力。
无论如何,整理中国的“国故”使之纳入哲学、文学、史学等新式分类的取向从清季到民初持续得到提倡表明这是一种较有代表性的主张。这样,王国维以前提出的学问没有中西之别终于实现,中国学术也就成为天下之公器而走入“世界”学术之林。但随之产生的问题是,这一进程结束后还有“国学”或“国故学”的存在余地吗?如果有,则“国学”或“国故学”便实际超越了被时人看作成为“科学”必要条件的西学分科,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学术体系,这又违背时人所谓“新国学”即“科学的国学”之定义。问题的实质当然在于“学科”的正当性是否必须与传入中国的近代西方学术分科“接轨”,这一未能解决的问题终成为后人的学术遗产。
钱穆在北伐前后编撰的《国学概论》之《弁言》中指出:“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20]他的预言看来并不准确,20世纪末的中国大陆就曾出现所谓“国学热”,今日大陆以“国学”为名的学术刊物尚不止一种(多为集刊,如北京大学的《国学研究》,四川大学的《新国学》等),尽管这些“国学”的内涵或者已与前大不同,但“国学一名”仍旧存在,其生命力甚至可能恰在其定义的模糊性之上。
中国学者关于什么学科才具有正当性的思考是持续的,到20、21世纪之交,不少学者又对“汉学”的学术认同或学科定位产生了争议,有人明确否定“汉学”的正当性,更多的人则力图界定“汉学”有其特定的专门范围,甚至出现了可以被称作“汉学学”即以“汉学”为研究对象的学问。(注:类似问题几乎成为近年关于“汉学”的学术研讨会之必议内容,也是一些以“汉学”命名的刊物的持续论题。除此之外,《中华读书报》对此也颇有兴趣,刊发了一系列相关文章,参见刘凌《名不符实的学科命名》,2001年10月24日《中华读书报》23版;顾钧《为“汉学”正名》,2001年12月5日《中华读书报》23版;刘凌《“汉学学科”再质疑》,2002年1月16日《中华读书报》22版;顾农《让“汉学”存在》,2002年1月30日《中华读书报》8版。关于“汉学”学科,参见严绍@④《国际中国学(汉学)的范畴与研究者的素质》,2000年7月19日《中华读书报》文史天地版;李学勤《作为专门学科的国际汉学研究》、任继愈《汉学发展前景无限》,均2001年9月19日《中华读书报》国际文化版。)尽管争议的对象主要是指外国的“中国研究”,仔细考察近年的争论,仍可看出今人很大程度上沿袭了昔人的观念和思路。两次论争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参与的学人似乎都在讨论学术,其实往往是从思想角度看待“国学”与“汉学”(前一次比后一次更明显)。这一(更多是无意识的)历史记忆“复苏”究竟提示着传统的中断还是延续?是个很值得反思的问题,只能另文探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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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参见樊洪业.从“格致”到“科学”[J].自然辩证法通讯,1988,(3);汪晖.科学的观念与中国的现代认同[A].汪晖自选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21-225;罗志田.走向国学与史学的“赛先生”——五四前后中国人心目中的“科学”一例[J].近代史研究,2000,(3).
[6]参见王fàn@①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A].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C].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74.
[7]章太炎.留学的目的和方法[A].章太炎的白话文[M].54.
[8][9]参见黄晏妤.四部分类是图书分类而非学术分类[J].四川大学学报,2000,(2);四部分类与近代中国学术分科[J].社会科学研究,2000,(2).
[10]康有为.长兴学记[A].姜义华,吴根liáng@②编校.康有为全集:1[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55-556.
[11]朱维铮.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4.
[12]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M].123.
[13]参见葛兆光.想象的和实际的:谁认同“亚洲”?——关于晚清至民初日本与中国的“亚洲主义”言说[J].台大历史学报,待刊;葛兆光.西潮却自东瀛来[A].葛兆光自选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14]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M].123-124.
[15]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用策论摺[A].中国史学会主编.:第2册[Z].神州国光社,1953.211.
[16]参见罗志田.清季保存国粹的朝野努力及其观念异同[J].近代史研究,2001,(2).
[17]张君劢.我的学生时代[J].再生,第239期(1941年11月15日).7.
[18]说详罗志田.学术与国家:20世纪前期关于国粹、国故与国学的思想论争[J].二十一世纪,2001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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