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冰心早期散文的民族特色
时间:2022-10-24 09: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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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读者的印象中,冰心似乎是比较“洋”的。这也难怪。她少女时代读书的北京贝满女子中学是教会学校,她青年时代就读的协和女子大学预科和燕京大学也都是教会学校,1923年至1926年,她还曾留学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并取得文学硕士学位。她写作《繁星》和《春水》,主要是“受了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而散文集《往事》则“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我们从中还可以看到它受到泰戈尔《新月集》和《吉檀迦利》某些影响的痕迹。她的散文集《寄小读者》和《往事》,大部分篇幅又是叙写她留学美国的生活的。凡此种种,都可能在读者心目中造成冰心比较“洋”的印象。
但是,我们是不是由此就可以认定冰心早期的文学创作是离开了我们民族的文学传统,是完全“洋化”的作品呢?不能这样看。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如下的现象:为什么她的作品的艺术魅力能够这样历久而不衰,在半个多世纪中受到几代中国读者的喜爱。冰心自己说过:“我在中学和大学以及留学时期都学过外文,不会没有一点‘洋’的影响,但是我没有偏爱过哪一位外国作家(泰戈尔的原文也是英文,我只喜欢他哲理性的文字),我自己喜欢的还是古典文学,中国的古典文学”。1所以,尽管冰心的生活、思想和创作都受到不少外国的影响,但是她长期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对祖国的社会生活有甚深的了解;而她的作品的根须又始终深深地伸进本民族的土壤之中,因而焕发着鲜明的民族特色,而这也正是使得她的作品具有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同时,如果我们简略地考察一下冰心从事创作的艺术准备,也就会发现,她的作品的民族特色是有着非常坚实的基础的。这位女作家从小就受到本民族文学传统的哺育与熏陶。她七岁就开始阅读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作品曾一度使她着迷;从十岁起她先后接触到唐诗和宋词,并能大量背诵,诗人们创造的充满诗情画意的艺术世界使她无限陶醉;古代散文中诸如《秋声赋》、《岳阳楼记》、《陈情表》、《吊古战场文》等名篇佳作都是她从小就熟读和喜爱的;而冰心的大学毕业论文是《元代的戏曲》,这篇论文后来发表在《燕京学报》上,它对元代戏曲作了系统的研究。由于冰心对于我国古代文学有着深厚的修养,本民族的艺术传统就自然地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明显的投影。
当然,冰心作品的民族特色并不是“五四”以前的旧文学的翻版。由于她是在“五四”文学革命的浪潮推动下开始她的创作活动的,她的作品就既植根于民族传统与现实生活的土壤里,又映照着五四新时代的光辉,吸收了外国文学的某些养分,并在这基础上形成了一种不同于旧文学的崭新的民族特色。那么,这种崭新的民族特色在她早期的散文创作中是如何体现的,它为现代文学的民族化提供了一些什么经验,我们认为在这方面作一些探讨,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一
在冰心早期的散文作品里,直接描绘时代政治风云变幻的篇章是比较少的。她更多的是叙写自己的家庭。冰心认为,一个人能在父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过着快乐甜柔的时光,是一种“浓福”(《通讯一》)。从她的许多散文所描述的来看,她的家庭是美满的。父亲和母亲互敬互爱,感情和睦;父母都疼爱女儿,女儿也孝敬父母;冰心对三个弟弟亲切爱护,而弟弟们对自己的姊姊也充满深厚的感情。这已不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庭。冰心的父亲是一个海军军官,而在19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我国的海军是较多受到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他把这种影响也直接带进家庭中。因此,冰心就生活在一个受到民主思潮洗礼的家庭里,它已摆脱重男轻女、家长专制等封建思想的桎梏;但是它又不是彻底资产阶级化的家庭,它保留着家庭关系中父慈子孝、妻贤母良、兄弟怡怡、举案齐眉等我国传统的美德,在这个家庭里洋溢着一种温馨的天伦之乐。同时这个家庭和一些亲戚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们都有牢固的以血缘和婚姻为纽带所形成的家族观念。冰心在作品里所写的这种沐浴着民主空气而又保持着许多传统色彩的中国式的家庭,在“五四”时期是颇有代表性的。从这样一个家庭的活动和变化,人们也可以从某一侧面感受到社会脉搏的跳动。家庭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有着异常重要的位置,这已经成为我们民族伦理观念中的一个显著特色。因此,冰心倾注全力来描写自己的家庭,观察并揭示在民主革命的时代暴风雨的冲洗下,长期受到封建观念浸染的中国家庭正在发生着怎样微妙而又深刻的变化,这在当时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冰心对我国某些传统的风俗习惯怀有一种细腻的依恋之情,她在自己的散文里总是用充满诗意的笔致来描绘这些弥漫着民族气息的风俗画。在《寄小读者》里,我们看到她在异国是以怎样亲切的感情在回忆和叙写自己在国内时一年中所经过的各种民间佳节。“从新年说起罢,新年之后,有元宵,这千千万万的繁灯,作树下廊前的点缀,何等灿烂?舞龙灯更是小孩子最热狂最活泼的游戏。”元宵节以后,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节,是绝好的野餐的日子,流觞曲水,不但仿古人余韵,而且有趣。清明扫墓植树,既是对先人的敬礼,又可造葱蔚的山林。五月初五端午节,有花花绿绿的芬芳的香囊,有轰轰烈烈的竞渡的龙舟。七月初七是女儿节,“凉夜风静,秋星灿然,庭中陈设着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轻悄谈笑,仰看双星缓缓渡桥。小孩子满握着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八月十五中秋节,在满月的银光下,说着蟾蜍玉兔的故事。九月九重阳节,古人登高的日子,人们正好远足旅行,游览名胜。(《通讯•二十三》)这些民间的传统节日,是我们民族在悠久的历史中长期流传下来的,它往往联系着一些优美的民间传说和故事,体现着人民群众的某些美好的愿望和惊人的智慧,集中而强烈地反映了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世态人情。冰心选取并表现了这些题材,无疑会加深她的散文作品的鲜艳的民族色彩。
对自然风景的出色描写,常常成为冰心散文闪耀着异彩的部分。冰心是一位优秀的风景画家,她总是以饱蘸感情的笔墨来描绘祖国美丽的山河。她描写在朝霭中最有古趣的泰山,也描写在暗淡的日光下徐徐走过一串骆驼的荒凉的长城。苏州一带江南水乡的景色更是使她“悠然如醉”,她写道:“江水伸入田陇,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通讯四》)。这里展现的是一幅清新俊美而又富有江南
水乡地方特色的水墨画。冰心最爱写海,她说:“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她早期的散文几乎处处写到海,她笔下的大海形象是异常美丽的。辽阔的海面,蓝色的海水,汹涌的海浪,骀荡的海风,绚烂海霞,飞翔的海鸥,漫长的海滩……这一切构成了冰心散文中多姿多彩的大海的形象。但是冰心很少孤立地写海,她总是把对大海的描写和对童年生活的忆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心目中的大海是具体的,那就是她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童年时代大部分光阴的山东芝罘的海边。所以当她想到海时,同时会想到对她来说是非常亲切的父亲的兵舰,山上的旗台,岿然的灯塔,善良的水兵,海滩上的卵石贝壳,住家周围的花生地,附近农家裹着小脚的女孩;她还会想起海边深夜的喇叭,家门外喧闹的涛声;想起自己穿着男装骑着马在海岸边缓辔徐行;想起她在海舰的灯影下看到英毅的海军官兵举杯呼唤“中国万岁”的动人场景。因此,冰心笔下的大海就不是纯粹的自然形象,而是同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社会生活密切联系的充溢着中国特色的大海了。冰心在散文作品里努力描绘的正是这种自己祖国最具独特魅力的自然景色。
反映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描绘焕发着民族色彩的风俗画与风景画,这就从一个方面赋予冰心散文浓郁的民族特色。
二
别林斯基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比深印在我记忆中的果戈理的这几句简短的话,能够对诗歌中的民族性作出更好、更明确的评价:‘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绘农妇穿的无袖长衫,而在于表现民族精神本身。即使诗人描写完全生疏的世界,只要他用含有自己的民族要素的眼睛来看它,用整个民族的眼睛来看它,只要诗人这样感受和说话时,能使他的同胞们感觉到,似乎就是他们自己在感受和说话,那么,他在这时候也可能是民族的。’”2普列汉诺夫也说:“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由它的心理所决定的”。3
表现本民族的社会生活和描绘本国的自然风景,这只是构成文学作品的民族特色的一个方面。真正决定文学作品的民族化程度的,主要是看作家能不能鲜明地表现出民族精神,能不能深刻地揭示出共同的民族心理状态。
在冰心的散文里,读者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是始终充溢在它的字里行间的;而这种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的体现主要是通过作者自己——也即通过对散文的抒情主人公的细致刻画来完成的。
早在1921年,冰心就在一篇短论中说过,文学家应该在作品里袒露自己,“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脑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以称为文学家!”4而冰心自己在散文创作中也正是这样做的,她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的思想与见解,愿望与苦恼,欢乐与忧愁,全部向读者袒露。
那么,冰心散文里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她通过自己的抒情向读者展示出一个怎样的精神世界,这个形象又具有哪些特点呢?只要读完冰心的全部散文,这位女作家的形象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首先,她热爱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家庭。冰心的父亲曾经作为“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英勇地参加过甲午中日海战,她从小就受到父亲爱国思想的熏陶,因而她对祖国有着很深的感情。当她在青年时代为求学而远离自己的祖国时,这种感情就燃烧着更加炽热。《寄小读者》里的许多篇章,都生动地记录着冰心这种对祖国的深沉的爱情。当她离开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时,她感到“心厌凄恋”。她赴美国途中在日本看到展览馆陈列着日本侵华的战利品时,她的热血“如泉怒沸”;而当外轮上的中国船员向他们这群出国留学的青年诉说自己受外国人轻视的屈辱遭遇,并写信勉励他们“为国家争气”时,冰心也深深地被感动。在美国读书期间,冰心并不留恋那里繁华奢侈的物质生活。她说:“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相反的,大洋彼岸的祖国却每时每刻都在牵
动着她的心,引起她无尽的思念:“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啊!”她结束三年留学生活回国,航轮刚进入中国领海,她看到片片祖国帆影,兴奋得再也不能入睡,祖国的残月朝晖也使她产生浓热的慕恋的情意。冰心留学美国三年,几乎天天都受到思念祖国的乡愁的折磨。可见,在这位女作家的心海里,始终荡漾着一种对自己祖国无限眷恋与挚爱的感情波澜。
冰心对自己的家庭也怀着一腔深情。她对祖国的感情是同对家庭的感情紧密联系着的。她的家庭观念很强,对于合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十分憧憬。她深深地敬爱自己的父母,在他们面前,她是天真的孝顺的女儿;她也深深地疼爱自己的弟弟,在他们面前,她则是知心的慈爱的大姐。她对母亲的至深至浓的爱,尤其表现得异常感人。她在国外生病,知悉“这病是从母亲来的”,反而十分高兴,“我只感谢上苍,使母亲和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的病!”她在万里之外的异邦,读到母亲倾诉对女儿的深切思念的信件,心如刀割,因而酸楚地发出悲愿:“愿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我,永减母亲的思念”。冰心写信叮嘱弟弟们,放学后“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她说:“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冰心最向往的,是能在温暖美满的家庭里,享受着充溢着天伦之乐的“浓福”。
其次,冰心热烈地向往自由,而对于弱小贫病者则充满着同情。冰心在她的散文里,经常抒发着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向往。在《寄小读者》里,她把天真的小朋友作为自己可以自由谈心的对象,要他们和自己一道“畅胆的谈谈笑笑”,不必怕大人笑话。她对小朋友说:“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她认为这样做能够使自己“劳顿的心灵”得到“自由的寄托”。在《山中杂记》中,她赞扬沙穰疗养院里的“无人管”的生活,“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了三餐和试验体温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医生和看护都不来拘管你”,而这也“正是童心乘时再现的时候”,她认为这种行云流水般的舒展自由,是在城市里所不容易得到的。在《往事》第十七篇里,冰心怀着眷眷之情回忆了一段童年的往事。当她知道父亲出去骑马时,便追下山去,在独自骑着马无拘束地快走一阵后,她自豪地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在这里,无论是书信中的畅怀叙写,或是疗养院里的无拘无束,或是童年时代的纵情走马,冰心所表达的都是一种热爱自由,要求个性解放的愿望。
在向往不受拘束的自由生活的同时,冰心对那些失去自由的弱小者则充满着深切的同情。她曾说:“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为着“正义”,她要“抵御”掠夺者。而她的怀念贫病的胸怀,更使她往往以慰藉者的身份出现在作品中,冰心曾在通讯中向小朋友介绍了几位在病魔纠缠下经受着严重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折磨的病友,她们是一些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的幼弱病苦者。冰心在信中向小朋友发问:“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热烈的爱!”(《通讯•十五》)冰心这种对弱小者与不幸者所表现的深切同情,充分说明了在这位女作家的心中,激荡着何等炽热的爱心和挚情。
再次,冰心散文中的抒情主人公具有很高的中国古代文学的修养,这种造诣直接形成她思维方式上的某些特色。她精通古代文学,能非常熟练地背诵大量古代诗词,甚至养成这样的习惯:对于眼前的景物人事,或心中的喜怒哀乐,常常会脱口而出地引用古代诗词中的某些句子来表达她的感受,抒发她的情绪。冰心在《寄小读者》里曾对小朋友说:“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冰心的这种习惯还一直保持到她年老的时候。60年代她在一次学术报告中说:“我有时陪一些外国朋友出去游览,看见好景忽然想起一句好诗,我就想说我们中国有句好诗”。5这就是冰心思维方式上的显著特点。在《寄小读者》的二十九篇通讯里,我们处处都可以看到冰心这种具有鲜明特色的感受事物的方式。在国内时,她路经泰山,就默诵起《诗经》里的“高山仰止”的诗句;东近江南,她又想到龚自珍的“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的词。到了美国,她因病住进沙穰疗养院,病中不能看书,她就在心里默默地温习着记忆中的许多诗词,聊慰寂寞的时日。例如有一次她在病榻上听着夜雨,就忆起“第一是难听夜雨!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可惜流年,忧愁风雨”“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等等诗句。经过这一番诗意的抚摸,她本来“心中很惆怅的,现在已好些了”。冰心远离祖国亲人,乡恋和离愁时时都在咬啮着她的心。这样,我国古代流传下来的大量表现思乡离别之苦的诗篇,就成为她绵绵愁绪的最好寄托,经常被她借用来表达自己悒郁的情怀。例如她刚离开祖国,独自在青天碧海的太平洋舟中,就常常想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的诗句。到了威尔斯利,在慰冰湖畔起了乡思,就忆起左辅的“浪淘沙”,并把词中的“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的句子刻在一石片上抛入湖心。当离愁不断冲击着她的心岸时,她就反复背诵着辛幼安的“少年不识愁滋味”这首词,以此来抚慰痛苦的心灵。除了借用古代诗词表达她的情绪外,在美国,她面对异邦的景物,想到自己的处境,也会常常“想起一句好诗”,用古代诗词中所创造的意境去感受和印证。例如她游览一处名叫银湾(silverbay)的风景区,就想起纳兰成德“盈盈从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之句。她在朦胧的晓风中,倾听着疗养院四周鸟雀的鸣叫,“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诗句就自然地萦回于脑际。疗养院生活除了看书游山,就是与女伴谈笑。对于这种处境她引用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的诗句后说:“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冰心这种感受事物和抒发感情的方式,和我们民族的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因为如此,《寄小读者》和《往事》里虽然有些篇章是叙写在美国的见闻,但我们读来却明显地感到,那都是一个中国人心目中的外国生活,正如果戈理所说,那是“用含有自己的民族要素的眼睛来看它”的。所以这类作品同样也渗透着中国人的心理因素和感情色彩。
此外,冰心散文中的抒情主人公还具有十分鲜明的个性。她在《寄小读者》里谈到美国女学生时说:“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然是‘西方的!’”冰心清楚地看到自己和“西方的”少女性情上的区别。外国少女大多性格活泼,感情浮泛,而冰心和她们不同,她的性格端重,感情深沉。在感情表达的方式上,她也不像外国少女那样热烈不羁,感情外露,而往往是呈现出一种温柔、细腻、含蓄的形态。另一方面,冰心和当时我国的其他女作家也不同,在庐隐、淦女士的作品里,爱情的旋律往往被表现得异常强劲有力,而冰心却似乎羞于咏唱爱情之歌,在她早期的作品里,只有倾诉对母亲、对弟弟的挚爱,而没有抒发过对于男女爱情的渴望,更没有狂放的热情与越轨的笔致。郁达夫说:“我以为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6这一评价的确道出了冰心鲜明的个性特征。
这就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冰心散文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就是作者的“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这个形象是那样的血肉丰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她的思维方式、感情形态以及性格都具有独异的特征。但是我们认为,这个形象所反映的又不仅仅是作者自己,她所蕴含的是更为深厚的社会意义和历史内涵。她所抒发的反帝爱国的思想感情,“五四”时代的个性解放的愿望,同样也是广大中国人民面对着帝国主义侵略和封建主义禁锢所迸发出来的内心要求,它深刻地反映了在特定历史阶段我们民族的共同的心理状态。同时,这种心理状态又是通过作家本人那种具有较强的家庭观念,结合古代文学成果的表情达意的方式,以及富于东方才女式的素质等密切联系民族传统的个性表现出来的。因此,冰心散文的抒情主人公所表达的特定时期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既浸透着鲜明的民族色彩,同时也焕发着五四时期强烈的时代精神。
三
冰心对于我国古代文学有很深的造诣。由于长期受到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成果的哺育与陶冶,在潜移默化中她就逐渐形成了符合我们民族传统的审美习惯。而当执笔写作的时候,这种富有民族特色的审美习惯就会直接渗透进她的艺术创造活动里。因此,虽然她早期的散文创作或多或少地也受到某些外国散文的影响,从形式上看同我国古代散文也很少有相似之处,但是在她的作品里,人们依然可以看到,无论是艺术构思、艺术手法或是艺术语言,都深深地烙印着本民族艺术传统影响的痕迹。
冰心的散文创作十分讲究含蓄。她在《诗的女神》一诗中曾谈到她心目中的诗神的特点是: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前两句指的是文学作品的感情色调,而“欲语又停留”则可以看做是指艺术表现上的含蓄不露。我们知道,在我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中,音乐要有弦外之音,绘画要有画外之意,文学也要“言有尽而意无穷”。含蓄,成为我们民族一种传统的审美习惯,也成为文学艺术创作中的一项美学要求。冰心同样也是把含蓄不露作为自己艺术追求的目标的。在散文创作中,她没有把什么话都直接倾诉出来,而是注意把全部感情凝聚在她所精心描绘的艺术形象或艺术画面里,让读者从中感受到它的深刻的内涵和悠远的余味。《往事》第七篇写一朵红莲亭亭地在绿叶中间开放,然而,越来越繁密的雨点把它打得左右欹斜。这时作者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地倾侧过来,正覆盖在红荷上面。雨势虽不减退,但红莲却安然无恙了。于是作者深受感动,她说:“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诗人把她歌颂母爱的千言万语,寄托在这雨荷的图画里,因而读者从这幅花卉画所能感受到的,是比画面本身更广阔更丰富的境界。《往事•二》的第五篇,作者写她在太平洋的船上,忽然听说有风浪即将到来。她不但不紧张,反而感到一种无名的喜悦。风浪到来后,旅客们离开舱面,伙伴们停止歌唱,不少人都晕船呕吐。但是诗人在大风巨浪的颠摇中并不晕船,而是从容地走上轮船的最高层,面对着风浪,干脆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倾听四面的海潮声。
这时她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庄严。这一切是为什么呢?原来在出国前,作为航海家的父亲曾对她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经过这次风浪的试炼,她写信告诉父亲:“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冰心对父亲的爱以及对他的职业的敬重,正是通过这一富于诗情画意的场景隐约透露出来的。在《雨雪时候的星辰》中,作者写自己和病友在疗养院里,每晚都要凝视着天上熟识的星辰。然而连夜的雨雪,使她们一点星光都看不见了。向着漆黑的夜空寻找,她们终于看到了山径上和松林中的点点灯火,就暂且把这些零乱的灯光当做天上的星星凝望,“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在生活中,只有从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星那里才能寻求到些微的慰藉,这些被病魔纠缠着的女孩子,心中有着怎样的寂寞与苦闷,读者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冰心对母亲的眷恋,对父亲的挚爱,以及病中的寂寞,这种种情绪都不是诉诸直接的抒唱,而是蕴含在形象鲜明的艺术画面里。这样,她的散文就创造了一种深沉、优美、洋溢着诗情的艺术意境,同时也焕发出极为动人的含蓄美。
冰心的散文创作还非常注意传神。形神兼备,画龙点睛,这同样也是我们民族传统的审美习惯和文艺创作的美学要求。在散文创作中,传神包含着两方面的意义。一是指艺术构思上要形散神不散,一是指在写作时要善于抓住对象最具有特征的神采。冰心的散文从表面看来都是比较“散”的。例如她在《寄小读者》这些书信中,都是和小朋友无拘束地随意而谈,文字也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但是只要我们仔细研究就可以发现,她的每一封信都有一个中心,都有一条线把那些貌似零散的材料珍珠串连起来。这条线在不同的篇幅中不断变化,有时是去国的离愁,有时是病中的寂寞,有时是对幼弱者的同情,有时是对军阀混战的不满,有时是对父母的爱恋,有时是一点哲理的思考。由于每篇通讯中都有一个闪光的核心,它像磁铁那样吸引着全部材料,这就能够取得形散神不散的效果。又如《往事•二》的第六篇,是记述作者在美国看月亮的情景的。农历八月十四夜,冰心偶然间看见一轮明月,心上如同着了一鞭。这团*的月轮引起这位异乡客“多看多归思”的怅惘了。中秋这天,同学来邀去湖上泛舟,她因怕再见月亮心里很紧张,然而泛舟时却意外地天阴云迹,月意杳然,她反而觉得高兴。由于中秋夜逃过了月亮,十六夜就不再防备了,可是谁知当她偶然走访一同学,却猝不及防地被拉去看窗前的好月,而这夜的月色又给她惹来一次病。读这篇作品最初的感受似只是一些关于月亮的散漫无章的叙写,然而仔细品味,读者就能倾听到那流动于作品字里行间的,是忧郁的思乡曲的旋律。这同样也达到形散神不散的境界。另一方面,冰心的散文创作在对现实生活进行广泛叙写的同时,总还要注意捕捉和描绘生活对象的最具特征的神采。这种神采,像画龙的点睛,能够赋予形象鲜活的生命;像集中光束的焦点,能够让读者更分明地看到作者所描写的对象的特征。例如,大海是冰心谈不完的话题,在《往事》第十四篇,她又决心和弟弟们来彻底谈一谈海,谈海潮,海风,海舟,后来大家又一起把海的女神的性格特点概括为温柔沉静,超绝威严,神秘有容,虚怀广博。这种拟人化的写法同样能把握住海的神采,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在《到青龙桥去》这篇著名的散文里,冰心一共写了七个军人,重点是描写一个验票的稽查员和一个有麻子的士兵。对这两个下级军士作者也没有作巨细无遗的刻画,而是注意抓住最具特征的方面。如写稽查员主要是写他在三次查票时说的话,就把他的不徇私、顾大局的特点揭示出来。那个有麻子的士兵,没说一句话,但他在接受查票和半途下车时的表情与动作,也就把他的守规矩、有礼貌的善良性格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冰心的散文创作喜欢采用比兴的手法。在我国文学中,以彼物比此物,或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是从《诗经》以来就长期经常被采用的传统手法。冰心在散文创作中运用了大量比喻,这就使文字更加具体化与形象化。值得注意的是,她所采用的喻体,大多是我国古代文学中经常用以作譬的形象,或者是富于民族特色的事物。例如她写留学生到了国外,都好像成了“飘泊的风萍”;她说对美国匆匆游览过的地方的印象“都如过眼云烟”;她写自己旅居国外的心情“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而她在沙穰疗养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这些文字里所采用的喻体,诸如风萍、云烟、花鸟、流水、蚕丝等,都是我国古代文学家经常用来描绘其境遇、心情、感受的形象。又如,她对美国绮色佳(ithaca)这个地方的景色这样写道:“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她描写月下的青山,“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她对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上面这些被用作喻体的隐士,低眉垂袖、佩戴璎珞的静女,以及滚针毡等,都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即使是菊花,亦原系我国所产,闻一多曾咏他是“四千年的华胄底名花。”善于选择富有民族色彩的喻体,这是冰心运用比喻手法的鲜明特点。另一方面,冰心在散文创作中还经常采用兴的手法。前面曾提到的《往事》第七篇:一片大荷叶在雨中覆盖一朵盛开的红莲,引起诗人对于母爱的感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又如《寄小读者》里,作者写她一次雪后游山,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她发觉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粗俗平凡的蒲公英和高贵清华的菊花都引起她的爱怜,并由此而感悟到:“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通讯十七》)再如,她在归国的船上,面对着无边的大海,又看到船旁哗然飞溅的浪花,这个景象也引起她的咏唱:“母亲,你是大海,我只是刹那间溅跃的浪花,虽暂时在最低的空间上,幻出种种的闪光,而在最短的时间中,即又飞进母亲的怀里。”(《通讯二十八》)如果说,在冰心的散文作品里,“比”的手法有时能赋予作者抽象的思想情绪以富有民族色彩的具体形象,那么,“兴”的手法则常常是一些具体的景物引起作者的联想,启发她进行某些哲理性的思索。如雨荷图使她想到母爱,雪中蒲公英使她想到人的价值,大海与浪花使她想到母女的关系。这种从感性的生活现象出发的哲理性思考,同样能让读者具体地深刻地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冰心在继承我们民族传统的比兴手法方面,表现出一个优秀艺术家的可贵的创造性。
冰心的散文创作善于锤炼民族化的文学语言。她早在《元代的戏曲》一文里对元曲的语言曾作了深入的研究。她指出,“不避骈律及叠句”、“不避俗字书语”、“善用形容字”是元曲语言的主要特点。她认为骈偶和叠句“在诗中散文中确有其美的价值”;采用俗语能“一洗贵族文学的积弊”;形容摹状,“全得力于连绵字和形容词”。她在论文的最后一部分还分析了元曲与新文学的关系,指出新文学作者应该学习元曲中运用白话的经验,一是不必回避俗语,一是要善于融化旧诗词。“以上两端,元作家的自由气派,大可效法”7。我们认为,冰心在进行散文创作的时候,是有意识地学习元曲运用白话的经验,并广泛借鉴我国古代文学作品锤炼语言的某些技巧的。她的散文语言,无论是基本词汇还是语法结构,都以现代汉语为主体,是一种十分清畅流利的白话文。同时她又善于采取多种多样的方法来熔炼优美的文学语言:一、她大量采用了对偶与排比。这是汉字所能形成的独有的形式美和节奏美。例如“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花影在壁,花香在衣”,“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栏旁”,“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等等。二、她适当插入一些俗语,使文字充满机智又通俗易懂。如“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她称赞小弟弟也能以笑话安慰母亲“真是灯草也成了柱杖了”。三、她善于融化旧诗词进入自己的文字。除了经常引用古代诗人的诗句外,她更多的是把他们的诗句加以变化剪裁,用来作为表情达意的语汇,从而使自己的语言色彩更加丰富。例如她的文字里的“浮云蔽日”、“山雨欲来”、“斜风细雨”、“柳暗花明”、“雨雪霏霏”等,都是把古诗句变化作自己的用语。又如她写在冰雪中行走:“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这些文字很明显是从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演化来的。四、她注意选用形容词。例如写长城:“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到青龙桥去》)由于准确地选择了描绘色彩和气氛的形容词,一幅荒凉暗淡的长城风景画就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又如她写山中落日:“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由于准确地选择了形容词,夕阳下落时的色彩变化被描写得极为细致,极为生动。五、她经常适当采用一些文言词汇和文言句式。前面提到的例子中,就有不少是这类文字。总之,冰心散文的语言,在流畅的白话中融化进丰富多样的成分,从而形成了一种耐人咀嚼的特殊风味。下面引用的一段文字,最能代表冰心散文的文学语言的特色。在《往事•二十》,作者这样表示死后葬身海底的愿望: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
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的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这段文字从整体看是白话文,但又写得多姿多彩。如人间暂时的花朵,海中永久的灵魂;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新开的花,徐流的水等是对偶。“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的豪迈”是排比。又如“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这些文字留有元曲影响的痕迹。而像“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乱星孤月”等用语则是从古诗词中变化来的。这段文字使用了大量单音词和文言词汇,而如“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下俯清波,遥遥凭吊”“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等则都是采用文言句式。经过作家精心熔炼的这种文字,既有白话文的流利,又有文言文